主子是不会有错的。
这是年迈的管事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只那一瞬间，年纪相差甚远的父子，竟想到一块去了。
纵然拿捏不准阿郎的想法，他却也只是低眉垂首地候着，原本，以他这般年纪，也该到别庄颐养天年了，奈何，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后半生怕也很难离开独孤府。
为此，他也早早做了打算，让大儿子到别庄当个清闲的管事。老来子阿顺跳脱蠢笨，他便带在身边，打算再教个几年，磨磨那小子的性子，因而，阿郎吩咐的事情，他转头让阿顺去办，也存着未免场面难堪的心思。
“你倒是想得周全。”
老者喝了一口茶，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跟了阿郎大半辈子的老忠，自然知道主子没有责怪的意思，因而大着胆子问道，“今日小郎君求学归来，为何阿郎要安排这么一出？”
瞧阿郎这些年对小郎君的帮扶，也不像是厌了小郎君。
独孤漠静默不语，只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看着指头上被盘得透亮的玉石，越发感觉到了身体的衰老沉重。
从前，他对老来糊涂的事情嗤之以鼻，认为自己即便再老，也不会出什么昏招折腾旁人，那不过是庸碌之辈的无能之举……但有些事情，没到年纪是很难理解的。
“阿郎，小郎君求见。”
门外传来仆从小心翼翼的通传声，声音更加年轻，已然不是从前那批老人了，独孤漠念旧，可随着这些年，熟悉的旧人一个个离去，他自个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原先的某些想法，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就像他换了一批服侍的人。
有些人年纪大了，就不乐意看到年轻人在面前晃悠，心里难免会生出几分对年轻人的嫉恨，和对可预见将来的惶恐。
独孤漠虽不至于如此，但对于自己当年养成的祸患，却也生出了几分相近的复杂心情，他年纪大了，也活得太久了，对于这些年的变化，他有些力不从心，掌控力也大不如从前。
当年下的一记险棋，如今倒是成了扎手的双刃剑。这让他本能感觉到忌惮，却又无法狠心舍了。
要让他看着那毒妇一点点蚕食独孤家，鸠占鹊巢，那还不如让他立刻就闭眼下黄泉。他终是下定了决心。
“不见。”
白发苍苍的老者声音冷硬。
传话的人如实相告。
然而不一会儿，院外就响起了高声的呼唤声，“小郎君，小郎君，你这是要去哪？这不是回院的方向啊。”
“蹭饭？这，小的已经通知后厨……”
独孤漠哪里不知女娃那贪吃的性子，合州地界，能叫她去蹭饭的，也就那齐姓小子住的李家宅子，真要让她这样上门了，他独孤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方才还说自己年迈的老者，顿时感觉血气上涌，额头青筋暴起，下意识怒呵道，“把人给我抓……”
说到一半，想到“独孤云逸”如今的年纪，他喉咙一哽，“把人给我带来！”
“阿翁。”玲珑却是个不计较的小蜘蛛，被人喊了回来，进了门槛，就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也不等长者回应，就站直了身体，开门见山地说道，“吃饭。”眼里充满了希冀的光亮。
纵然多年未见，她依然记得老爷爷是管饭的！
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像是打破了时间带来的疏离，让独孤漠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野蛮生长的小孩，吃了那么多年，还依旧惦记着吃，一点没满足？她这是属饕餮的不成？
但为着将来的安排，独孤漠冷着脸，硬邦邦地说道，“我这不是食肆，如今，你母亲……”
这仿佛触发了危险词，本还神色淡淡的男子眉眼下压，俊秀的脸上露出了阴戾的神色，漆黑的双眼沉沉，似有黑雾翻涌，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不，是，我，母，亲。”
玲珑感觉到了熟悉的愤怒暴戾，不属于她的情感，并没有随着灵魂的融合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玲珑缓缓眨眼，便也把那股强烈的戾气压了下去。
而在独孤漠看来，冒名顶替的女娃，随着年龄的增长，伪装得是越发炉火纯青了，仿若她就是那没福分的“独孤云逸”，但假的真不了，更别说，她还是女子身份，迟早要化作滔滔洪流，将一切都冲垮。
想到那一天，独孤漠诡异得感觉到了几分痛快，为了让这洪水来得更猛烈些，他没有任何仁慈地说道，“若你不想受制于人，便就早日自立门户。”
独孤漠说得直白，“等我百年过后，独孤府上再无你的立足之地，无论是珍馐佳肴，还是锦衣华服，你如今享受的一切，都会尽数消失。”
老者身体微微前倾，透着压迫感，他双眼微眯，浑浊的眼睛闪烁着精光，穷图匕现，“难道，你还想回到过去，过那样的苦日子吗？”
知晓些内情的老忠，还以为是说小郎君当年流落街头的事，真要说来，又是一件唏嘘事了。
小郎君的生母原先是郎君的通房丫头，后来，大娘子进门，便就把一众丫头都打发，没成想，竟有人竟怀了身孕，那就是小郎君的生母。
在小郎君七八岁的时候，突逢变故，家中走水，小郎君生母身亡，他自己也流落街头，后来被主子的手下找到了。
老忠依稀记得，当年小郎君认祖归宗时骨瘦嶙峋的模样，想也知道吃了诸多苦头，如今，主子不仅故意冷落了久未归家小郎君，做出那么一番布置，还特意说起当年的事……
但只有玲珑和独孤漠知道，她原先从哪里来，玲珑想到了贫穷封闭的小山村，想到了身体真正的家人，一股强烈的渴望与怨念，在心底里蔓延，最后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执念。
这是乡野丫头最初的野望。
玲珑感觉到了本能的饥饿，过去种种，在她脑海里闪烁，她却只是像看话本一般瞧着，这似乎也勾起了潜藏的第三者的记忆，三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小蜘蛛的意识里缠绕打架。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意识到爷孙两或许要说些体己话，老忠带着自家看不懂脸色的小儿子阿顺悄然离开了，甚至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的光线暗了下来。
玲珑站在原地。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垂手而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作为最初将她拉进棋局的执棋者，独孤漠自然知道女娃看似深沉，实则直白的心思。
在装腔作势上，她确实有些天赋，有时候，她冷不丁说出的话，即便是他这个自认为熟知其秉性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但小孩子如此，还能说是性情直率、语出惊人。
往后到了更复杂的官场，家世不过是锦上添花，到底还是要看个人的能耐，纵然，这些年来，她外出求学，在君子六艺上颇有些天赋，但如今已然是科举的天下。
想到这茬，独孤漠便就想到了他那一蹶不振的独子，如今独孤家人丁凋零，于仕途上毫无建树，与其死气沉沉地走向没落，不若最后再拼上一把，这不仅仅是给那毒妇添堵，亦是给逆子留下的考验，更是他给那阴险狡诈的天子挖的一个坑。
年迈的老者脸上露出了笑，他看着静默不语的年轻人，就让他看看吧，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京城。”沉默了半天的年轻人抬头，女生男相的脸，没有丝毫破绽，她声音沉稳淡漠，像在说什么既定的事实，“我要去京城。”
这是她在年幼时就吵吵嚷嚷说要去的地方，但直到今天，她依旧没有踏入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都城。
这是独孤漠有意为之，宝剑藏锋，不出则已，一鸣惊人，因而，这些年，他都强压着没让“独孤云逸”之名传扬，可有些事情是压不住的。
也有玲珑自身的原因，第一次做人的蜘蛛精，却没人类那么多圈圈绕绕，依旧被生存的欲念驱使，沉迷于吃吃喝喝，早就忘记了当初说过的话。
人类的食物太好吃了！
但如今，老爷爷的这么一通话，却又唤醒了玲珑最初的念想，也是独孤漠从前吊在她前头的诱饵，更多的美食，更多的强者，更多的功法……那是蜘蛛精唯二的爱好，吃吃喝喝和打架，耳边仿佛响起了众多絮絮低语，叫她一贯平静的心，都有些兴奋起来。京城京城。
然而，这一次，独孤漠没像初次听到这般答案时一笑而过，他双眼微眯，苍老的声音不怒自威，“你要怎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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