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招娣只穿着里面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懈的薄棉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她瘦削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她依旧梗着脖子，下巴抬得老高，目光死死锁在领操台上，仿佛那上面正在上演世界上最精彩的演出，对周萧惊愕、感激、困惑的注视完全无视。她那副样子，仿佛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根本不是她做的一样，甚至比周围那些纯粹的看客显得更加冷漠。然而，这突兀的举动怎么可能逃过高马尾陈婷那充满恶意的眼睛？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扭曲成一个更加恼火和讥诮的表情。她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独善其身、甚至有些“不识抬举”的冯招娣，竟然会用这种方式，在她眼皮子底下，对这个新来的“乌鸦”施以援手——尽管这援手显得如此别扭和生硬。呵。”一声冰冷的、充满威胁意味的冷笑从陈婷鼻腔里发出。她没有大声叫嚷，但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周萧和冯招娣之间来回舔舐，无声地传递着一个明确的信号：你们完了。你们两个。周萧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但胸前那件校服传来的微弱暖意，又奇异地支撑着她。她不再去看陈婷，也不再试图从冯招娣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她只是沉默地、迅速地将冯招娣的校服套在外面，宽大的衣服几乎将她整个罩住，掩盖了所有的狼狈。污渍被遮住了，恶臭被隔绝了，但一种新的、更加沉重的压力也随之笼罩下来。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两个人，真正被绑在了一起，成为了共同的靶子。课间操的哨声像是救赎，又像是新一轮煎熬的开始。队伍散开，人群涌动。周萧低着头，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冯招娣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转身，像躲避瘟疫一样想要快速逃离。 “站住。” 冰冷的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两人耳畔。陈婷带着她那两个跟班，堵住了冯招娣的去路，恰好也将周萧隔在了身后。陈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冯招娣只穿着单薄棉衫的上身，又扫过周萧身上那件极不合身的校服。 “可以啊，冯招娣，”陈婷的声音甜得发腻，却带着剧毒，“学会护犊子了？这‘乌鸦’给你什么好处了？一个发臭的鸡蛋，就把你收买了？” 冯招娣的脸色白了白，嘴唇抿得更紧，却依旧不看她们，也不看周萧，只是试图从旁边绕过去。一个跟班立刻嬉笑着挡住她的去路。 “衣服脱下来。”陈婷对着周萧，命令道，下巴微微扬起，“脏了的破衣服，也好意思借给别人穿？我让你脱下来！”周萧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校服衣襟。脱下来？在所有人面前，重新露出背后那片污秽？她感到一阵屈辱的反胃。“不是她的错。”一个干涩、僵硬的声音突然响起。是冯招娣。她依然没有看任何人，眼睛盯着地面，声音低哑，却清晰无误：“是我……是我自己愿意给她的。”陈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挑高眉毛：“哦？你愿意？你这么好心？怎么没见你对我们这么‘好心’过？”她猛地伸手，不是推向冯招娣，而是狠狠一把推向周萧！“把她那身脏皮扒下来！看着就恶心！”周萧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手已经抓住了冯招娣校服的衣领，用力往下扯！ “放开！”周萧尖叫起来，死命护住衣服。冯招娣也猛地动了，她像是被触怒了母兽，突然伸手，狠狠推开了那个正在撕扯周萧衣服的跟班！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眼睛赤红，瞪着陈婷：“我说了！是我给的！” 场面瞬间失控。推搡，叫骂，拉扯。周萧和冯招娣像是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背对背地抵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周萧能感觉到冯招娣瘦削的脊背紧贴着自己的，同样在剧烈地颤抖，却异常坚硬。“干什么呢！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一声威严的、属于教导主任的呵斥声终于响起。如同沸水里投入冰块，混乱瞬间静止。陈婷和她的跟班们立刻收手，变脸般换上无辜的表情。周萧和冯招娣气喘吁吁，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地暴露在教导主任审视的目光下。 “又是你们？”教导主任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目光在周萧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她的宽大校服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冯招娣单薄的衣衫和陈婷那伙人“乖巧”的模样，“怎么回事？”“主任，没事，”陈婷抢先开口，声音甜美又委屈，“我们就是闹着玩，不小心差点摔了，冯招娣同学好心扶了一下周萧呢。”她颠倒黑白的本事一如既往地娴熟。教导主任显然不信，但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闹着玩也注意点影响！快上课了，都散了下去！再让我看见谁惹事，统统记过！”人群悻悻散去。陈婷在经过周萧和冯招娣身边时，投来一个“走着瞧”的阴狠眼神。教导主任也背着手走了，仿佛只是驱散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吵闹。空旷的楼道口，只剩下周萧和冯招娣两人。空气死寂，只剩下彼此尚未平息的喘息声。周萧慢慢转过身，看着冯招娣。冯招娣也终于抬起眼，看向她。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躲闪地撞在一起。那里面充满了惊魂未定、屈辱、后怕，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周萧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你……”冯招娣却猛地别开脸，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一种试图掩盖什么的急促：“衣服……放学还我。” 说完，她不再停留，抱着手臂（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低着头，快步走向教学楼的方向，单薄的背影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孤寂，却又挺直。周萧站在原地，身上还穿着那件残留着冯招娣体温和淡淡皂角味的宽大校服。她看着冯招娣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堵隔在她们之间的、薄薄的墙，似乎在刚才那场混乱的、背对背的抵抗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做完操终于可以回教室了，周萧站在原地，望着冯招娣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背影，那决绝的姿态仿佛要斩断一切刚才被迫建立的联系。空气中的紧张感并未随人群散去而完全消失，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黏稠、更私人的不安，缠绕在周萧心头。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过于宽大的校服，皂角味和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的生活气息包裹着她。这衣服是屏障，也是烙印。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挪动脚步，也走向教学楼。每一步都感觉有目光黏在背上，她知道那多半是错觉，但陈婷最后那个眼神毒蛇般盘踞在她脑海里。回到教室，气氛诡异而安静。大部分同学都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一方视线接触，生怕引火烧身。陈婷和她的跟班已经坐在了位置上，她们脸上挂着那种事不关己的轻松表情，甚至彼此低声说笑着，仿佛清晨那场冲突只是无聊课间的一段插曲。但周萧能感觉到，当自己走进来时，那说笑声有片刻极其微小的停顿，像刀刃划过空气的细微嗡鸣。冯招娣已经坐在了她的角落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她换上了一件看起来同样旧、但至少干净完整的深色外套，拉链严严实实地拉到下巴。她面前摊着课本，目光死死地盯着书页，仿佛要将那些字一个个抠下来。她没有看周萧，一眼都没有。周萧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的座位和冯招娣的隔了几排，斜后方。整整一上午的课，她都心神不宁。老师的讲解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注意力无法控制地分散——背后是否还有残留的污渍印记？陈婷那边会不会突然有什么动作？还有……前排那个僵硬的、仿佛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背影。她能感觉到冯招娣的紧张，即使隔着距离。那是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像受惊的动物，竖起全身的皮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攻击。这种紧张也传染了周萧，让她如坐针毡。课间休息时，气氛更加明显。当周萧起身想去接水时，原本聚在一起说话的几个女生会突然散开，给她让出一条过于宽阔的路，眼神躲闪。当她从厕所隔间出来时，正在洗手台边说笑的两人会立刻噤声，交换一个眼神后快速离开。一种无声的孤立像潮水般蔓延开来，将她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笼子里。她看到冯招娣那边也是如此。甚至更糟。有人“不小心”碰掉了冯招娣桌上的铅笔盒，零散的文具滚落一地，那人敷衍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却没有帮忙捡的意思。冯招娣只是蹲下身，默默地、一件一件地自己捡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习惯。午餐时间，周萧端着餐盘，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冯招娣通常坐的那个最角落的空位走去。她看到冯招娣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饭，餐盘里的菜色简单得近乎寒酸。周萧在她对面坐下。冯招娣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抬头。空气凝固了几秒。周萧鼓起勇气，低声说：“早上……谢谢你。” 冯招娣的筷子捏得紧紧的，指节有些发白。她依旧不抬头，声音闷闷的，比早晨更加干涩：“不用谢。衣服记得还我就行。”她急于划清界限的态度比冷漠更让人难受。周萧的话堵在喉咙里。她看着冯招娣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语。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笑声从旁边传来。陈婷和她的跟班们端着餐盘经过，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传过来。“哎，看见没，臭味相投的凑一桌了。” “一个乌鸦，一个假清高，绝配。” “离远点，别沾了晦气 她们嬉笑着走远，找了张热闹的桌子坐下，周围立刻围拢了不少人。周萧感到脸上一阵发热，羞辱感再次涌上。她看向冯招娣，却发现对方仿佛根本没听见那些话，只是更加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几乎像是要把自己噎住一样，然后猛地站起身，端着几乎没怎么减少的餐盘，匆匆离开。周萧一个人坐在空旷的角落，只觉得四周无形的墙又加厚了几分。她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心里明白，陈婷的报复不会只是几句风凉话。真正的麻烦，恐怕还在后面。下午的课平淡而压抑地过去。放学铃声一响，冯招娣几乎是立刻弹起来，第一时间看向周萧，眼神里的催促意味明显得不容错辨。周萧默默脱下那件校服。折叠时，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领口内侧那个粗糙的缝补点，动作不由得慢了一瞬。冯招娣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拿过衣服，看也没看就塞进书包，动作快得近乎抢夺。然后，她拎起书包，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周萧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消失在门口，心里空落落的。她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走向校门。夕阳依旧很好，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就在她快要走出校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巷口的一幕——冯招娣被陈婷和她的两个跟班堵在了那里。陈婷脸上挂着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正说着什么。冯招娣低着头，抱着那个装着校服的书包，瘦削的肩膀缩着，看不清表情。周萧的脚步猛地停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们并没有放过她。或者说，因为早晨那件事，陈婷将更多的恶意倾泻到了冯招娣身上。周萧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脚踝。上去帮忙？她不敢想象后果。假装没看见走开？那清晨冯招娣那件校服带来的微弱暖意，将彻底变成灼烧她良心的炭火。就在她僵持的片刻，冯招娣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试图从旁边挤过去。一个跟班恶意地推了她一把，她的书包掉在了地上，那件刚收回的、叠得并不整齐的校服滑出了一角，沾上了地上的灰尘。陈婷笑着，用鞋尖踢了踢那件校服。周萧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那件衣服，是早上保护过她的铠甲。而冯招娣，是因为她才再次被堵在这里。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愧疚和愤怒，猛地冲散了恐惧。周萧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条阴暗的巷口，迈出了脚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