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两日，叶风此人，好财，冷酷不讲情面。至于心热不热，慕言清没有兴趣了解。
这路上，两人吃穿住行，叶风都拆了两份，两人各拿一份。
小气鬼，慕言清老老实实掏钱。
发现这小孩身上不只是晚上才发作，只是白天忍住了，也是意志力惊人。
难道常年如此？
路途奔波，慕言清是个好玩乐的，叶风身体不好，不能时时跟着，也不爱跟着。
奇特的是不管叶风自己走到哪，慕言清总能跟上。
山野间的茶馆里，坐着过往的商人，还有叶风。
再过几座城，就到扬州了。
叶风坐了一会，慕言清哼着小调出现了，不客气的在她旁边坐下，落落大方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怎么没点吃的，我快饿死了。”
“想吃自己点。”
慕言清招来店家，要了饼和咸菜。很快端了上来，慕言清吃的很香，看的叶风也饿了，招来店家，要了一只烧鸡。
这差距就出来了，慕言清跟她打商量，“我能吃一只鸡腿吗？”
“十两银子。”
“你怎么不去抢，整只鸡才一两！”
叶风冷冷的说，“你可以去买，我的鸡腿，就卖十两。”
烧鸡上来的时候，慕言清的饼都啃完了，夹咸菜吃。
一个乞丐凑到她们桌前，“两位菩萨行行好。”
叶风揪下鸡腿，扔到乞丐老头的破碗里。
“谢谢菩萨谢谢菩萨！”
“喂！你怎么不跟他要十两？”
“你还差钱吗？黑市上的生意，一成银子都是你的。”
慕言清哎呀一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了，你怎么知道萧薇的事？”
“是陆雪的父亲，派人通知陆雪，我听见了。”
慕言清愣了一下，“她知道了？”
“甚至无动于衷。这样的人，你也敢要？”
慕言清收起嘴角的笑，安静的样子，看着很不和谐。
“小屁孩，不要随意给别人下结论。”
“眼下，你不就是给我下结论。”叶风不客气的回呛。
“我是你的前辈，还不能说你两句？”
“一，我可不认什么狗屁前辈。二，你确实说不着我。”
慕言清哼了一声，心想，等你再吐血昏死的时候，别指望我搭理你。
晚上，又开始吐血，也没真的不管，谁让小屁孩脆弱的像只狗崽，瞧着令人动容。
一切稍停，小孩卷起被子，缩成一团，靠向墙里。
从来没有人见到她这副鬼样子，老二老三她们也没有，眼下，一来，叶风深觉自己时日无多。二来，慕言清是她不在乎的人。
这种情况还能臭屁，慕言清倒掉黑血，坐在一旁，看着床上鼓鼓的一小团，静静不言。
如果常年如此，倒是能理解小孩为什么恨那谁了，唉。
再来两遭，人真的要没了。
接下来的几日，叶风没再吐血，两人到了扬州。
扬州正在集结武林人士，要北上征蛮。钱小林真是好战。
深夜，慕言清跟叶风跳进上官家的院子，没等叶风查探，慕言清轻车熟路的信步往前，自己家一样。
“你对这里很熟悉？”
“嘘，别说话，会被发现的。”
说完，摘了头顶的柿子，擦擦，拢在袖子里。
叶风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承认自己是老鬼，我都不敢相信了。”
慕言清脚步不停，“老鬼是什么样。”
在叶风心里，能一统黑、道，当然是个人物，但是这种话说给慕言清听，万万不肯。
慕言清也没想听她说什么，又摘了颗大石榴。
叶风怒了，压着声音喊，“你有完没完！”
“走走走！”
走进破败的角院，与前面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弥漫的禅香带给人一丝安定。
两人相视一眼，走了过去，房门低矮，推开了，里面昏暗不清，空空如也，地上还残留着雨水，泥水未干。
一张破床，破被子的一半耷拉在地上，和泥水混在一起。
真是无法可想。
床上的人，艰难的喘息。
慕言清掏出火折子，叶风立刻骂道，“你不怕引人过来。”
“不会有人过来的。”上官家对萧薇不管不问已经很多年了。
何以如此，慕言清手也有些抖，萧薇是什么人，什么样的萧薇可得陆雪喜欢，可得陆雪年少背离天下而追逐。万万没想到眼下情景。
火折子亮起来，看清了床上的人，蓬头乱发，一双雪亮而又无神的眼睛，正看着两个人。
已有死气，叶风不由得后退半步。
而慕言清已认出来了，正是当年的新娘子萧薇，好似还清醒着，动了动脖子，歪头看着慕言清。
“客从何处来。”开口气若游丝，声色还有几分好听。
火折子灭了下去，慕言清上前倾身，双手触及硬邦邦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笑道，“从来处来。”
黑暗中，都看不清各自，萧薇气若游丝，像是鬼魅一般。
“你们不是上官家的人。”
“不是。”
萧薇没再说话，好似睡着了，慕言清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阿雪……来了吗……”
慕言清顿住，心中酸涩。叶风抢步上前，“萧薇，请你告诉你，当年，你跟陆雪发生了什么？”
“当年……当年真好……阿雪很好……采的花漂亮，桂花糕好吃……阿雪给我的诗真好……”不甚清醒的人，一件一件数起阿雪对她的好。
忍了一会，叶风不耐烦的打断，“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要她，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雪怕疼呢……阿雪……我好疼……”
叶风怒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说到最后眼泪蹦出，又固执的擦去。
慕言清心中戚戚，也被小孩的崩溃吓了一跳，当即说道，“她快不行了，已经神智不清了。”
小孩不言不语，只身子在微微发抖。
“何苦如此。”
“我没有权力知道，该怪谁吗？”
慕言清上前，从腰间抽出一根细针，“我有办法让她保持一炷香的清醒，只是这也会加快她的死亡。”
叶风努力压制情绪跟喉咙处的血气，“你不必内疚，她只有两个选择。现在被我杀死，或者再活一炷香！”
借着月光，慕言清小心施针，扎进萧薇颅上穴，片刻后，萧薇念起了声，阿弥陀佛。
慕言清从容退开身。
叶风执着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快死了，临死前做件好事，告诉我，当年你和陆雪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薇点点头，也不问她二人是什么人，缓缓讲起那恍若隔世的故事。
陆雪生下来，就是首富之女，而萧薇则是旁边偏角巷里一户人家，曾经也是官家大户，百年传承后早已没落了，萧父无能，想做生意而不得，求见陆老爷而不得见。
萧薇是贱婢所生，在萧家野草一般。如果不是六岁上街时，救了那个被坏孩子围起来的陆雪，雪团一样的小陆雪，就不会害陆雪半生了。
陆父亲自登门道谢，带着陆雪来。
人如其名雪白小人喊她姐姐，欢喜靠近她。
萧家便把她送进了陆府，给陆雪做玩伴。
陆雪待她极好，可惜这种好，每当回到萧家，遭受威胁恐吓毒打时便成了萧薇心头的恨。
陆雪生来命好，陆老爷可以为了她摘星捧月，可以为了一个小女孩，杖毙碎嘴的下人。
世界都是围着陆雪转的，而她，和那些下人一样，因为陆雪喜欢陆老爷只是对她客气，要是陆雪不喜欢了，只怕也能立即杖毙。萧家更是为了讨好陆家，教她百般讨好陆雪，表面应承，私下两人相处，好坏一半。
陆雪反而待她特别，也只是朋友。
陆雪进了少林寺，萧薇则住在了山下，跟陆雪的说辞是舍不得她，其实是萧家唯恐她失了陆大小姐的亲赖，进不了少林寺，就让她在山下守着。
陆雪从山上跑下来，抱怨寺中的无聊苦楚。
天之娇女，以女子之身，进天下女子都不得进的少林寺，却还抱怨。
萧薇心里恨她，面上哄她，陪着她，两人在山上玩，实则萧薇在策划自己的逃跑路线。
她被抓回来了，一番毒打，关在萧家。
等好了之后才放她出来，还得陪着陆雪。
陆雪已学会了功夫，带着她在山间飞行。萧薇不是不高兴的，陆雪对她的亲近不是不开心的，只是她陷在烂泥一般的生活里，对这楼阁之中的大小姐生不出丝毫的同情。
只想，彻底的毁了她，也毁了萧家！
那天她上街给陆雪买吃食，青楼里一对女子被众人拖在街上，活活打死了。萧薇听见人们窃窃私语对食什么的。
偶尔又从一本杂书上，看到女子同好，当事人被烧死，家族身败名裂的故事，不知真假。
这几乎是最容易的方式了，想要报复的血液在她身体里疯狂涌动。
她亲了陆雪，诱她动情，引她深情。步步成功的喜悦，掩盖了她为陆雪点滴的心动。
计划很顺利，两人亲吻时被小和尚撞见，被陆老爷知道。
陆老爷大怒，萧薇被打的半死，早就买通的小和尚给陆雪送了信。
信上萧薇只写了三生约，此生约奈河。
凡人在陆老爷眼里如草芥，陆雪如何萧薇不知，只知道她被订婚给上官家，上官家可得扬州所有的当铺。如此强大的暴虐的陆老爷呵，萧薇在等。
真的等到了，等到大婚，陆雪单枪匹马，向世人宣告她对萧薇的爱情。
萧薇在混乱的打斗声中掀开盖头，红衣少女一人一剑，雪白的脸颊上还沾着血。
一步一步走近她。
计划得逞带来的狂浪般的喜悦，渐渐化作无边无际的恐惧，陆雪握住她的手，在这陌生的庭院中狂奔，地上都是陆雪的血痕。
萧薇甩开了她的手，在陆雪惊愕的目光下，嘲笑她的愚蠢！
说出她打小的恨，恨那么长，那么长，奇怪的是没说多久，就说完了。
追兵围了上来，可是谁也不敢出手。
萧薇似乎把恶毒的话都说尽了，只剩一句，反复重复，“陆大小姐没了……没了……”
似乎还有别的没了，有人拉着萧薇往后走，陆雪没再阻止，安静的一个人陷入癫狂，走火入魔。
慕言清不由得动了动，想要摆脱这窒息的故事。
“我罪孽深重，好在阿雪并未折损，勘得情苦，还是天上凤凰。她还回来救我，我已救无可救，就让她把那个孩子带走……我这一生，轻如浮萍，唯有阿雪，甚好……”
人去了。
良久，都没有动静，只有月光温柔的包裹着萧薇的面容。
叶风这半生的恨，移了一部分到萧薇身上，当真可恨，你又如何知道陆雪并未折损……
你如何知道她并未折损，慕言清心中暗想。
叶风转身，慕言清却不动。
“还不走？”
“我留下来，给她守夜。”
叶风震惊，“你心里有没有陆雪？”
“有。”慕言清轻声回。
“那你还要留下来？”
“留。”
“你自个留吧！”
天大亮的时候，一个丫鬟揉着眼睛过来，推开门，照例骂了几句，才去推床上的人，没动，忙去试探气息，人已死透了，才欢喜的跳起来，着急忙慌的往外跑。
慕言清跟了一会，却是往上官家外面跑，去了扬州的钱庄。
看来是给陆家通风报信。
再回来，叶风在墙上趴着，慕言清落在她旁边，底下破院里进了几个奴才，一张破席裹了人丢在木板车上，一路出了城，停在野外，泼了菜油，连人带车子，一起烧了。
大火烧起来，几个奴才就走了。
慕言清站在树上，叶风倚在树下。
大半日火才烧尽，慕言清撕下衣服的一大片，裹起地上的骨灰草木灰，挖了个坑埋了，平地埋的。
叶风抱臂站在旁边只看着。一阵风起，吹得她衣袂飘飘，草木扬扬。
有几分萧瑟之感。
是陆雪害了萧薇，还是萧薇害了陆雪，而她遇见走火入魔得陆雪，一生受内力吞噬折磨，算是谁害得呢。
尘归尘，土归土，萧薇都死了，陆雪也没来，她也该迈过去了吧。
突然，好想回家，那里，老二还在等她。
可是她还能活多久？
慕言清拍拍手上得土，站了起来。
“就不说再见了吧，你和我碰面总没什么好事。”
转身就走，背影很潇洒，叶风莫名的跟了两步，可是她实在没什么理由要跟着她，又停住。
“慕言清！”
那人转身，等着她说什么。
“要是我死了，你也会给我立坟吗？”
慕言清一笑，抬头想了下，“只要你，不轻贱自己的命，旁人轻贱不得，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叶风听得热血，心情激荡，到底年轻，喊了句，“你到底是不是老鬼。”
慕言清对着她，边走边挥手作别。
这下，叶风知道，慕言清不会回头了。
叶风心中有些伤感，独自待了会，走了很久回到城里，惊觉腹中饥饿，伸手向腰间，空空如也，银票都不见了。
“慕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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