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窗帘缝隙漏进的第一缕微光，像把钝刀，精准地剜在林婉芝眼上。
她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发怔。那花纹是方绍文选的，三年前刚搬进来时，他从身后搂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婉芝你看，这纹路像不像《凰劫》里凤冠上的缠枝纹？以后我们每天睁眼看见的，都是你的荣耀。”
如今再看，那些凸起的纹路倒像无数只蜷曲的虫，密密麻麻爬在心头，每动一下都痒得人骨头缝发疼。
身侧的床铺早已凉透，余温消散得像从未有人躺过。方绍文又是彻夜未归。
手机屏幕暗得像块死玉，没有未接来电，没有信息。昨晚他摔门而去时的怒吼还在耳膜里震荡——“学学怎么当个体面的豪门太太”。林婉芝扯了扯嘴角，指尖划过床头柜上那瓶栀子花香水，玻璃瓶身已经见底，残留的液体黏在瓶壁上，像干涸的泪。这是她最后一点属于“林凰”的痕迹，方绍文说过好几次“味道太素净，上不了台面”，让她换成苏蔓惯用的那款“午夜飞行”，甜得发齁，像块化不开的糖精。
她没换。像在守住最后一块未被攻陷的阵地。
六点整，楼下传来方母的脚步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林婉芝的神经上，催命似的。紧接着是瓷器碰撞的脆响，然后是刻意放大的抱怨，穿透楼梯扶手，直往人耳朵里钻：“有些人啊，占着茅坑不拉屎，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也不想想我儿子在外头陪客户喝到胃出血，家里连口热粥都喝不上！真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林婉芝闭了闭眼，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落地，就踩在一块冰凉的地板上——是方绍文昨晚脱在床边的袜子，皱巴巴的，还沾着陌生的酒渍。
她套上那件灰扑扑的家居服，是三年前打折时买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洗得发白的布料贴在身上，像层湿冷的皮。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眼下的青黑像被人打了一拳，曾经被媒体盛赞“眼含星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像蒙尘的珍珠。她对着镜子扯出个微笑，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像提线木偶，眼角的肌肉都在发颤。
这是她在方家学会的第一课：把情绪藏进皮肉里，再在脸上糊层温顺的假皮。
下楼时，方母正坐在餐桌旁，手里把玩着那只成色一般的玉如意，对着张妈颐指气使：“这燕窝炖得跟水似的！我儿子今天要去见沈聿珩！那可是晟世集团的阎王，要是喝了这东西没精神，误了文启科技的合作，你担待得起？”
张妈手里的汤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喏喏应着：“是是是，我再去炖一盅。”
“不用了。”林婉芝走过去，声音轻得像羽毛，“妈，我来盛吧。”
方母眼皮都没抬，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你？别把汤洒在我儿子的西装上就行。”她顿了顿，忽然把玉如意往红木餐桌上一拍，“啪”的一声，震得杯盘都在颤，“对了，昨天绍文跟我说，你又在疑神疑鬼查他？我告诉你林婉芝，我们方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你要是心思不正，就趁早滚蛋！”
“我没有……”
“没有？”方母猛地抬头，精心描画的眼线像两条黑蛇，死死缠在林婉芝脸上，“那根栗色头发怎么回事？我看就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当年要不是你死缠烂打，哭着喊着要嫁绍文，他能娶你这个戏子？现在倒学会查男人了？我告诉你，男人在外头逢场作戏很正常，只要还认这个家，你就该装糊涂！”
这番话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剐在林婉芝心上。她攥着汤勺的手青筋暴跳，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她想起三年前，方绍文创业初期资金链断裂，是她拉下脸去求导演加戏，三天只睡了四个小时，把《凰劫》的片酬一分不少打到他卡上；是她怀着孕早期的反应，陪他去见那些肥头大耳的投资人，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烈酒，吐完了继续笑着举杯，回来时胆汁都在烧喉咙。
那时方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拉着她的手，金镯子在她手腕上蹭来蹭去，笑得像朵褶子菊花：“婉芝啊，你真是我们方家的福星，绍文能娶到你，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装糊涂？”林婉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淬了冰的刺，“妈，要是爸当年在外头养女人，您也会装糊涂吗？”
“你！”方母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过来。林婉芝没躲，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冰冷像腊月的井水，让方母的手僵在半空，落不下去。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开门声。方绍文回来了。
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带歪在一边，领口沾着块醒目的正红色印记——是苏蔓最喜欢的“斩男色”，昨天她在他西装上见过同款。身上的“午夜飞行”香水味浓得化不开，像堵密不透风的墙，压得人喘不过气。看到客厅这架势，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个疙瘩：“又怎么了？”
“绍文你可回来了！”方母瞬间换了副面孔，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哭诉，眼泪说来就来，“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我好心劝她两句，她就顶撞我！还咒你爸在外头养女人……”
“够了！”方绍文甩开她的手，烦躁地扯了扯领带，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林婉芝，“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林婉芝看着他衬衫领口的口红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那颜色红得刺眼，像她昨天在他西装上发现的那根栗色头发，像她此刻眼底快要绷不住的血丝。
“我只是在问妈，”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是不是所有女人，都该对丈夫的背叛装糊涂。”
“背叛？”方绍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提高了音量，“林婉芝，你别给我扣帽子！我和苏蔓只是同事！倒是你，整天在家闲得发慌，就知道捕风捉影！”他几步冲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裸的威胁，“我警告你，别再惹我妈生气，否则……”
“否则怎么样？”林婉芝抬眼，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曾经有过她的整个宇宙，现在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像昨天那样推我？还是像上次那样，在酒桌上把我灌醉，让那个王总摸我的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客厅里炸开，震得水晶吊灯都晃了晃。
林婉芝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烫过。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只看到方母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看到张妈手里的汤碗“哐当”摔在地上，燕窝洒了一地，黏糊糊的，像摊化不开的脓。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转回头，看着方绍文。
他的手还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恼怒取代：“我告诉你林婉芝，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敢挑战我的底线，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滚出这个家？
林婉芝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地上的燕窝里，晕开一小片水渍。这栋用她的片酬买的房子，这栋她亲手布置的家，现在成了他赶她走的资本。
她没再说话，转身往厨房走。脸颊还在疼，但心里那片寒意更甚，像有无数根冰针在扎。
她要煮的粥还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气氤氲着，像在嘲笑她的狼狈。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她站在光斑边缘，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就像她现在的日子。
方绍文在客厅里和方母低声说着什么，那些话像针，一根接一根扎进她的耳朵里。“不懂事”、“泼妇”、“后悔娶了她”……每一个字都带着毒。
林婉芝盛起一碗粥，放在餐桌上，推到方绍文面前。
“尝尝。”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方绍文没动，大概还在气头上。
方母在一旁阴阳怪气：“谁知道她有没有在里面下毒。”
林婉芝没理她，只是看着方绍文，一字一句地说：“方绍文，这三年，我为你做的，不止是这碗粥。”
方绍文的眼皮跳了跳，终于端起碗，喝了一口。
林婉芝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觉得很累。
累得不想再争，不想再问，不想再期待。
她转身走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回到房间，她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脸颊还在疼，但她摸了摸心口，那里更疼，像被人剜去了一块。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她看着那光带，忽然想起三年前金蔷薇奖的颁奖礼舞台，那里的灯光比这亮一千倍、一万倍，台下的掌声能掀翻屋顶，所有人都在为她欢呼。
那时她是万众瞩目的影后，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而现在，她像个困在晨昏里的囚徒，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卑微和忍耐，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林婉芝缓缓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够了。
真的够了。
这牢笼，她不想再待了。
从今天起，林凰死了，但林婉芝，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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