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区的路上,天色已近黄昏。吉普车在山路上平稳行驶,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引擎的低鸣。高粱握着方向盘,眼角余光不时瞥向副驾驶座上的马晓东,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马晓东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似乎睡着了。夕阳余晖透过车窗洒在他脸上,勾勒出略显疲惫却依旧坚毅的轮廓。十五年边防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只是眼角细纹,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沉稳。
高粱放慢了车速,想让这段路走得更久些。
“开稳点。”马晓东突然开口,眼睛仍闭着。
“哎!”高粱赶紧应声,手心又冒出汗来。
原来他没睡着。
车开进营区时,晚霞正红。营房前的空地上,几个战士在打篮球,看见吉普车驶入,都停下来张望。
“高班长回来啦!”有人喊了一声。
“还带了马干事!”
“哟,高班长今天穿得挺精神啊!”
战士们善意的哄笑声让高粱脸上发烧。他停好车,转头看向马晓东,犹豫着该说什么。
“下车吧。”马晓东睁开眼,神色如常地推开车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连部。路上遇到秦汉勇,他眯眼打量着他们:“哟,约会回来了?”
“团长!”高粱急得直跺脚。
马晓东倒是平静:“秦团,车还你,油加满了。”
“行,”秦汉勇接过钥匙,意味深长地看了高粱一眼,“明天正常训练,别迟到了。”
“是!”高粱立正敬礼。
回到宿舍,牛满仓正躺在床上看家信,见高粱进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班长,约会咋样?”
“什么约会!”高粱脱下外套挂在床头,“就是吃个饭。”
“得了吧,”牛满仓挤眉弄眼,“全班都知道了,高班长为了请马干事吃饭,特意找团长借车,还换了身新衣裳。你这是司马昭之心——”
“去你的!”高粱抓起枕头砸过去,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容。
夜深了,高粱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黑白照片,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照片上,他和马晓东并肩站着,肩膀挨着肩膀,他笑得像个傻子,马晓东嘴角微扬。
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把照片贴在胸口,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马晓东拍他手背时的触感。
温热的,坚实的。
第二天一早,高粱带着三班在操场上练擒拿格斗,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他比以往更认真,更投入,好似要把所有的激动和喜悦都发泄在训练场上。
“班长今天吃错药了?”一个新兵小声嘀咕。
“你懂啥,”牛满仓压低声音,“这叫爱情的力量。”
休息哨响,战士们三三两两散开喝水。高粱抹了把汗,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连部方向——马晓东今天要跟拍其他连队的训练,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发了。
“看啥呢?”秦汉勇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
“团长!”高粱赶紧立正。
秦汉勇摆摆手,示意他放松:“跟我来。”
两人走到操场的僻静角落。秦汉勇看着他,良久,才开口:“高粱,你跟马干事……定下来了?”
高粱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但还是挺直腰板:“报告团长,是!”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十五年前就想清楚了!”
秦汉勇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叹了口气:“这条路不好走。部队里人多嘴杂,你们又是上下级关系……”
“我不怕!”高粱打断他,“只要能跟马晓东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不怕?”秦汉勇苦笑,“当年我在老山前线,有个战友也是……后来被人捅出去,转业了,对象也分了。这么多年,我再没见过他。”
高粱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是反对,”秦汉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担心。马晓东刚从边防调回来,正是事业上升期。你也是夜老虎连的骨干,前途无量。要是因为这事……”
“团长,”高粱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秦汉勇沉默了许久:“如果是我……我也会选自己认准的人。”
高粱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但是高粱,”秦汉勇严肃地看着他,“你们得小心,得谨慎。特别是刚开始这段时间,别让人抓住把柄。”
“我明白!”
“去吧,继续训练。”
“是!”
高粱谨记秦汉勇的叮嘱,在公开场合和马晓东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他总能在细微处传递他自己的心意。比如,晨练时放在连部门口的野菊花;比如,马晓东胃疼时“恰好”送去的胃药;再比如,深夜加班时悄悄放在桌上的夜宵。
马晓东都收下了,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他眼神里的温度一天天增加。
下午,师部通知召开基层骨干座谈会,讨论新时期练兵备战。高粱作为优秀班长代表参加,马晓东作为宣传干事负责记录。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郑师长亲自主持。高粱坐在后排,看着马晓东坐在主席台侧面的记录席上,低着头快速记录着每个人的发言。
轮到高粱发言时,他站起来:“报告师长,各位首长,我是夜老虎连一排三班班长高粱。我认为,新时期练兵备战,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训练与实战脱节的问题……”
他结合这次演习的经验,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说到激动处,手势不自觉地变大,声音也提高了。
马晓东抬起头,手中的笔顿了顿。他看着眼前这个自信发言的高粱,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云南山林里,倔强地说要当兵的少年。
十五年,这个少年真的长大了。
座谈会结束,众人陆续离场。高粱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才走到记录席前。
“我说得怎么样?”他小声问,带着点求表扬的意味。
“不错。”马晓东合上笔记本,“比以前有进步。”
“那……有奖励吗?”
马晓东抬眼看他:“你想要什么奖励?”
高粱的脸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晚上来我宿舍,”马晓东压低声音,“给你看样东西。”
“好!”高粱的眼睛瞬间亮了。
晚上九点,高粱做完晚点名,交代好值班事项,这才匆匆赶往马晓东的宿舍。他心跳得厉害,一路上都在猜马晓东要给他看什么。
敲门,里面传来马晓东的声音:“进来。”
高粱推门进去,看见马晓东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相册。
“这是……”高粱走过去。
“在边防时拍的,”马晓东说,“有些照片,从来没给别人看过。”
高粱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马晓东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云南知青点,年轻的马晓东穿着洗得发白的条纹衬衫,站在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眉眼间还带着学生气的青涩。
“这是……你离开云南前拍的?”高粱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马晓东点头,“那时候你还在寨子里。”
他继续往后翻。军校时期的照片,意气风发;边防哨所的照片,站在冰天雪地里,身后是绵延的国境线;战地照片,满脸硝烟,眼神却是坚定如铁……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故事。马晓东平静地讲述着,那些生死一线的时刻,那些思念成疾的夜晚,那些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空白的页面。
“这里,”马晓东说,“留给以后。”
高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马晓东,看着这个他爱了十五年的人,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马晓东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他轻轻拍了拍高粱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孩子。
“马晓东,”高粱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我知道。”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窗外月色如水,室内灯火温暖。两颗漂泊了十五年的心,终于靠在了一起。
“对了,”马晓东突然想起什么,“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下个月,师里要选拔一批骨干去军校进修,学期一年。秦团推荐了你。”
高粱猛地抬起头:“真的?!”
“嗯,”马晓东看着他惊喜的表情,嘴角微扬,“所以这段时间,你要更努力。”
“我会的!”高粱用力点头,“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从马晓东宿舍出来,已是深夜。高粱走在回营房的路上,脚步轻快。
夜空繁星点点,如同十五年前云南的夜晚。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知道前路还会有很多困难,很多挑战。但只要有马晓东在身边,他就什么都不怕。
回到宿舍,牛满仓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高粱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黑白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在日记本里。
然后在最新的一页上,写下:
“今天,马晓东给我看了他的相册。他说,最后一页留给以后。我知道,这个‘以后’里,有我。”
写完后,他合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夜,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和马晓东都老了,头发花白,却还并肩坐在一起,翻看着那本厚厚的相册。相册的最后一页,贴满了他们的照片——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每一张都笑得灿烂。
醒来时,天已微亮。高粱睁开眼,嘴角还带着笑意。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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