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冰冷，肮脏，混杂着厕所拖把上黏腻的腥臭气味，一股股地呛进他的鼻子和喉咙。
江辰蜷在男厕所隔间湿漉漉的墙角，校服外套被扒了扔在满是污渍的水洼里，头发紧贴头皮，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领头的那个，叫王磊的，锃亮的皮鞋尖不轻不重地碾着他的手指骨节，钻心的疼细密地传来。他试着蜷缩，换来更重的力道和一阵刺耳的哄笑。
“没爹没妈的野种，也配用那种眼神看人？”
“听说你那个病秧子妈又快不行了？凑够钱住院了吗？要不你跪下来求求我们，哥几个发发善心？”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耳膜，比身上的疼痛更难忍受。绝望像黑色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冰冷，窒息，要将他彻底吞噬。他闭上眼，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或许，就这样消失掉，也是一种解脱。
“吵什么？”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不高，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却像一把快刀，骤然切断了隔间里所有的喧嚣。
王磊碾着他手指的脚顿住了，几个跟班也下意识地收敛了张狂的姿态，空气瞬间凝滞。
江辰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沾在眼前的发丝缝隙看过去。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影，很高，肩线平直，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校服，却硬是穿出了截然不同的倨傲与整洁。是林煊。学校里没人不认识林煊，家世顶尖，长相出众，成绩优异，是站在金字塔顶端，连王磊这种横行霸道的人都明显忌惮几分的存在。
林煊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隔间里的狼藉，掠过地上那件浸在污水中、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校服，最后落在江辰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闹够了吧？”林煊的视线转向王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王磊脸色变了几变，腮帮子鼓了鼓，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但在林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下，最终还是悻悻然地收回了脚，朝地上啐了一口：“算你小子走运！”
他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从林煊身边挤了出去，杂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空旷的走廊尽头。
隔间里瞬间只剩下江辰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以及那个坏了的水龙头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世界安静得可怕，也空旷得可怕。
林煊没走。他迈步走了进来，昂贵的限量版球鞋直接踩过地上的脏水，没有丝毫犹豫。他弯腰，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地上那件浸满了脏水的校服外套，只看了一眼，便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仿佛那是什么剧毒污染物。然后，他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干净挺括、带着清晰熨烫折痕的校服外套，递到了江辰面前。
“还能起来吗？”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询问。
江辰怔怔地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看着那件递到眼前的、干净得晃眼的外套。上面还带着林煊身上淡淡的、干净的，像是阳光晒过后的皂角香气，与他周遭污秽腥臭的环境格格不入，形成尖锐的对比。
他颤抖着，伸出自己沾着泥水、污渍和细微血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生怕弄脏了对方一般，接过了那件外套。布料柔软而温暖的触感包裹住他冰冷僵硬的指尖，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猛地一缩，血液都似乎瞬间奔涌起来。
他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压迫以及刻骨的恐惧而发软，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栽倒。
林煊适时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稳定，有力，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感。
“谢……谢谢……”江辰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带着哽咽的尾音。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去看林煊的眼睛。巨大的自卑、难堪的狼狈、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近乎眩晕的感激，混杂在一起，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林煊没再说什么，只是扶着他，一步步走出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囚禁了他尊严与希望的牢笼。
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江辰眯着眼，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支撑着他全部重量的力道，鼻尖紧紧萦绕着那件属于林煊的外套上干净清冽的气息。他这一生，十七年，灰暗，压抑，如同在永夜里蹒跚独行，从未有人对他伸出过手，从未有人给予过他一丝真正的温暖。更从未有人，在他最绝望、最濒临崩溃的时刻，如同劈开黑暗的光，骤然降临，驱散阴霾，并递给他一件代表“干净”与“新生”的衣服。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林煊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个最忠诚的影子，像一只被捡到的、湿漉漉的流浪狗，终于找到了愿意看他一眼，愿意给予他一丝温暖的主人，找到了可以奉献一切去追随的身影。
他看不见走在前面的林煊脸上是什么表情，是漠然，还是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怜悯，或者……什么都没有。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条卑微的、被践踏得几乎破碎的生命，是林煊的了。
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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