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刻,净街鼓声在汴京上空隆隆回荡,余音穿透深秋晨雾,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大理寺录事许砚卿踏着鼓声余韵疾步而行,青绸夹绢公服的下摆被晨露浸染,洇开深浅不一的水痕。腰间悬着的榆木髹漆腰牌随步伐轻叩革带,发出细碎的声响。
御街西侧早市已开,贩夫走卒的吆喝与车马声喧哗成片。蒸饼热气与晨寒交织,氤氲出汴京特有的市井气息。御史台监验官赵正清身着绯色绸绢公服,自大理寺门前掠过一道肃穆的身影,腰间文书袋微微晃动,内中卷轴窸窣作响。一阵秋风拂过,卷起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大理寺朱漆大门前的狴犴石雕在晨光中格外威严,石兽怒目圆睁,仿佛欲吞尽奸邪。许砚卿迈过高高门槛,穿过前庭,直往少卿厅而去。庭中古柏参天,寒露在叶尖凝珠,偶尔滴落,声响在寂静清晨中格外清晰。柏叶间几声鸟鸣,更衬得庭院幽深。
少卿厅内,残烛将尽,青烟与晓光在雕花窗棂边缠绵。崔叔彻显然彻夜未眠,青砖地上散落着未及收拾的邸报残页,榻上寝具整齐未展。唯案头那盆剑州铁线蕨青翠欲滴,叶尖露珠随他推牍起身的动作滚落,在积墨的端砚中漾开圈圈微澜。一缕晨曦透窗而入,照亮案上散乱的卷宗。
“有劳赵御史清晨莅临。”崔叔彻推开堆积如山的案牍起身,绯色公服的袖口沾染着几处墨渍,显是彻夜勘验卷宗未曾合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目光依然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倦意。
赵正清正欲行叉手礼,已被崔叔彻虚扶住肘部:“恕崔某不叙寒温——请随崔某往赃罚库一观,此刃很可能是宋刃改锻,依制需台使监验!”
二人穿过廊庑,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石庭阶。廊庑两侧的庑房尚未点灯,只有几缕晨光从雕花窗棂透入,在尺八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赃罚库位于大理寺西北角,是座独立的石砌建筑,门前立着两名执戟卫卒,见少卿亲至,立即执戟行礼,开启沉重的铁锁。钿钥相击之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脆,惊起檐角宿鸟。
赃罚库内阴冷潮湿,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封案牍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四壁皆是青石砌成,靠墙立着一排排榆木架子,上面整齐陈列着各类证物,皆用素绢覆盖。中央设一张巨大的熟铜砧台,四周散布着几个狻猊铜炉,其中炭火正旺,发出噼啪炸响,迸出点点星火,映得库内忽明忽暗。
此刻,大理寺录事许砚卿与推司虞候孙劼肃立等候,少卿崔叔彻正引御史台遣官赵正清前来行御史监验之制。
崔叔彻向赵正清引见道:“赵御史,此乃孙劼,蒙官家特授推司虞候一职,寄禄于枢府,供职于大理,专司军械勘验。”
赵正清面容清癯,目光如鹰,闻言略一颔首,袖手而立,声线清冷却自带威压:“孙虞候,尽管施为。某等在此监验,一为见证,二为复核——望你勘验之实,皆如铁铸,经得起三省推敲。” 言语虽简,却透出御史台的肃审之气。
孙劼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叉手道:“卑职领钧旨。”
他的目光立即被砧台上那柄砍马刀吸引。刀长约五尺,刀身暗沉如墨,刃口处却隐隐泛着幽蓝寒光。他指尖轻抚过冰凉的刀身,触感如抚冻僵的蛇鳞,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直透心底,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崔叔彻的诘问如冰锥刺来:“辽刃淬锻乃北地秘法,然此刃肌理竟似带军器监‘青鸻灰’胎骨?孙虞候,细验此刃,究其根本。”
孙劼凝神屏息,取过狻猊炉中烧红的铁铗,将刀身悬于盛满桐油的陶镬之上。待刃体转为暗红——正是铁胎软而未融、旧痕最易显形之际,他手腕一沉,将整段刃身没入油中。灼热刀身与冷油相激,发出"嗤啦"一声锐响。随即迅疾将刀抽出,架于熟铜砧台,动作行云流水,显是多年老练所致。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眼神却专注如炬,紧紧盯着刀身变化。
"孙虞候,且慢!"众人目光瞬间聚焦。赵正清上前一步,指尖虚指油瓮:"此桐油沸点几何?油淬火候,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若有闪失,毁证之责,孰人承担?"
孙劼动作骤停,汗珠滚落,沉声应道:"回赵御史,此乃军器监'五分红'正法,油温时距,下官掌中有度,绝无差池。"
崔叔彻亦颔首:"赵御史所虑周全。孙虞候,但放手施为。"
孙劼取过一大碗浓烈白醋,手腕一抖,尽数泼上滚烫刀脊!
"嗤——轰!"
白醋与烧红铁胎相激,如滚油泼雪!刃面上骤然炸开一片奇景:密如蛛网、盘曲如肠的银红裂璺,宛如冰面被巨锤击溃!白雾蒸腾翻涌,带着刺鼻酸味和浓烈铁腥扑面而来。那裂纹妖异诡谲,在火光照映中竟流淌着奇异微光,似有生命般在刀身蠕动。
待白雾稍散,赵正清已不顾呛人酸气,趋前细观,忽道:"此裂纹走势,似辽地'盘肠'淬法?孙虞候,辽宋淬纹之别,依何而论?"
孙劼擎刀至窗前,阳光如薄刃般切入裂纹深处——
“诸位上官请看!”孙劼声调扬起,指尖因激动而微颤,轻点碟中异色:“辽之‘盘肠纹’粗犷疏朗,绝无此等青灰胎骨暗藏。此乃仿其形而未得其髓,铁证如山!此色相唯宋钢遇矾乃现,辽铁断无此反应——刃胎必为我大宋之钢!”
崔叔彻趋前俯身,果见那银红裂璺深处,一缕极淡的青灰色纹路如游丝潜藏,恰是军器监“旋焊钢”独有的“青鸽灰”胎骨特征!这纹路宛如伏行的毒蛇,蛰隐于辽刀表象之下。
御史赵正清亦上前一步,眉头紧锁:“果真?此验可有旧例佐证?能保万无一失否?”他目光如电,扫过孙劼与崔叔彻:“此验若实,则非止一刃真伪之辨,更牵动军器监、边备乃至三年前旧案。一字一句,皆需如铁铸铜浇,经得起朝堂诸公诘问。”
孙劼以生绢掩住口鼻,俯身凑近蒸腾着白汽的刀身,仔细嗅辨那混杂在酸雾中的气息:“此白气酸中带焦苦…非唯铁腥,更隐有酒酵异酸,似辽国糜酿浑底酒之性。以酒淬火,正是辽人惯法。”他指尖虚点裂纹青灰处,“旋焊钢胎竟藏于辽刃骨血之中——此刃,必是重锻之器!”
疑窦既生,他再次擎起火把,以极斜之光切向那被刮拭过的刀身缝隙。经汞液点验,那铜红晶斑在特定光线下折射,其下竟有字迹因密度差异而隐约浮现!这铜红斑状若熔铜凝痂,更像是铁水中混入了异质铜料,千锤百炼下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崔叔彻猛地站起身。孙劼以麂皮拭净刃面,指向刀镡处极细微的阴刻纹路,声音陡然绷紧:“此双鱼交尾纹乃幽州军械库暗契!惟都作院监造官能识!”
说完他再次俯身细观刀身,又道:“少卿请看,这刀镡与刀柄接合处似有异样。”他取过小刀,轻轻剔去积垢,露出底下双鱼交尾图样以及“幽州院西坊庚字三十三号匠魏……”
后面字迹泐蚀,仅残留半个“七”字的横折!
孙劼气息骤然急促,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此刃绝非寻常辽刀!这双鱼交尾纹乃是都作院监造暗记!更有工匠铭文留存!”
刹那间,赃罚库内空气仿佛凝固。
崔叔彻眸光骤然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
赵正清面色瞬间寒如冰霜,他不再审视刀身,而是猛地转向崔叔彻,语气森然:“崔少卿!三年前幽州军械库盗案,由前大理寺少卿程文焕经办,经枢密院复核定谳!若此刃确系当年失窃之物……”他语速放缓,一字一顿,每个字都似冰珠砸地:“则非但窃案未破,更有蠹虫窃钢资敌,反戕我戍边将士——此乃滔天之罪!”
此案一旦坐实,必将掀起席卷朝野的惊涛骇浪。崔叔彻此刻已不仅是震怒,更是面对巨大阴谋终于揭开一角的决绝。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御史。”他凝视着赵正清,“此案千系重大,远超逆伦常理。崔某即刻行文调取架阁库档案,密查到底。在水落石出之前,望我等共守机密,以防幕后之人断尾毁证。”
赵正清神色一凛,肃然应道:“御史台自当全力配合。崔少卿若需协查,但凭吩咐。”
崔叔彻拱手沉声道:“此案千头万绪,崔某需立即调阅幽州旧案全卷。后续勘验若遇疑难,少不得要劳烦御史台相助。”
“此乃份内之责。”赵正清正色回礼,“案情若有进展,还望崔少卿及时行文知会。本官这便回台禀报中丞。”他环视一周,执礼告辞,转身离去时衣袂带风。
崔叔彻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牌上的狴犴纹路,尘封卷宗中的疑点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飞转——突然他转身面向大理寺录事许砚卿,语速急如星火:
“许录事,持我符信速往架阁库:一调幽州都作院西坊《物勒工名簿》及《作院人役簿》謄本;二取三年前幽州军械库盗案全卷副本!”
“得令!”许砚卿叉手领命,接过符信如离弦之箭掠出厅门,身影倏忽消失在长廊尽头。
待许砚卿离去,赃罚库内重归一片死寂。崔叔彻目光再次落向那柄形制诡异的长刀,对孙劼道:“孙虞侯,趁此间隙,你再细验此刃每一寸肌理,勿要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孙劼肃然领命,再次俯身于熟铜砧台前。
赃罚库内空气凝重如铁,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微响与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崔叔彻面色铁青,眼中如有雷霆翻涌。窗外,晨光透过高窗的木质窗格,在青石地上投下道道斜长光影。远处传来寺内差役洒扫庭除的竹帚刮地声,更衬得库内寂静得骇人。
约莫一刻钟后,库外廊道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许砚卿气喘吁吁地奔入赃罚库,怀中不仅捧着那册纸页泛黄的簿籍,更紧紧夹着一厚摞卷宗。
“少卿,《物勒工名簿》与《作院人役簿》俱已取到。三年前盗案卷宗亦在此。”他声音压抑着几分激动,“架阁库的老秦面露难色,隐晦提及庚字库所有簿册三年前似被枢密院移牒提簿。前任程少卿似有预判,早令他私下謄录了所有相关副本。”
崔叔彻展开那卷《物勒工名簿》,指尖疾掠过泛黄纸页,最终凝在一个名字之上:魏七,幽州都作院西坊庚字库匠户,专司砍马刀锻打……景隆三年正月初三伤残告退……
紧接着,他信手取过《作院人役簿》,指尖疾速掠过纸页,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另一条记录:“周大年,幽州都作院西坊庚字库匠户,专司砍马刀锻打……景隆三年正月初十,因家事告归……”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将两份记录铺陈案上比对:“魏七正月初三告退,周大年正月初十告归……两人借口相异,消失时日却如此接近!”
旋即,他又从那厚摞卷宗中精准地抽出《证人询刺札》,快速翻阅,目光最终定格于一则记录:“问许三:最后一次见魏七是何时?供称:‘似是景隆三年正月初三,其后便再未见。’”
孙劼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后退半步,险些碰倒身后榆木架子:“两人一前一后,借口不同却同时消失?此中必有隐情!”
孙劼话音刚落,崔叔彻即刻对许砚卿沉声道:“将幽州军械库盗案在大理寺内存档悉数调出,所有查勘必须密不透风,万不可令当年经手此案的相关衙署察觉。”
崔叔彻目光如刃,扫过孙劼与许砚卿:“此事千系重大,幽州旧案恐藏隐情。魏七此人,必须寻到。无论生死,务要查个水落石出。许录事——”
“许录事”三字甫一出口,许砚卿已心领神会,立即叉手请示:“若如此,属下便即刻安排人手,分头查访。一队往幽州查访魏七旧日邻里;一队往真定府暗访周大年下落;另一队在汴京各城门核查当年往来案牍记录。请少卿示下。”
崔叔彻微一颔首:“甚妥。切记暗中查访,勿打草惊蛇。此事牵涉甚广,若真如所料,恐有朝中大员插手。”他转身凝视那柄砍马刀,“此刀,便是揭开所有谜团之关键。”
崔叔彻声沉如水:“此事愈发蹊跷。辽国□□中暗藏大宋工艺,刀身又现匠人铭文,恐有更大阴谋。”
他略作沉吟,肃然吩咐:“许录事,你立即彻查近三年所有与幽州军械库往来文书,尤须留意枢密院钧令。孙虞侯,今日之事,万不可外泄。”
二人叉手领命,躬身退出,赃罚库内重归死寂。崔叔彻独自伫立镂花窗前,望着窗外渐次熙攘的汴京街市,心潮暗涌。这柄诡异的辽制砍马刀,恰似一枚投入古井的巨石,其荡开的涟漪必将牵动沉寂多年的幽州旧案,引动朝野深处暗流汹涌。
晨光透过高窗,在他绯色公服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远处汴河漕船的号子声隐隐传来,与室内炭火细碎的爆响交织成奇特的韵律。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银鱼袋,目光渐沉——三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军械盗案、接连消失的工匠、此刻横陈眼前的异国凶刃,种种线索如蛛网般在脑中交织。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悄然揭开序幕。这柄染血的异国利刃不仅是战场杀器,更似某方势力掷向棋局的信物,预示着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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