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弹弓
李朝元
一
七岁那年,顶着一根男童的长寿辫,挎着一个蜡染的书包,姐姐牵着我的小手,走进西龙镇小学堂。
上到五年级,小学来了一位教师,女性,说着一口让乡民议论不止的普通话。一袭雪白的裙子,露出她白嫩嫩的腿,脚步踏踏地踩响石板街;那红艳艳的衣裳,走在街市,俨然一株移动的木棉花儿;站在教室讲台,就像静静的石榴花儿。那是夏天的景色。如若是春秋,紧身的衣裤裹着她优美的身躯,惹来乡民瞠目咋舌。那处山崖跌落的瀑布,若染成黑色一定被认做她飘飞的秀发。到了冬天,一件遮住膝盖的高领皮衣,让乡民知道动物毛皮亦可做得如此美丽的衣裳。
老师姓佟,北京人,后来说是西龙镇人。
佟老师毕业于京城一所师范学校。她就是犟,京城不留,省城决然不去,地区和县里她也一再拒绝,她稀罕九万大山,非要到西龙镇来。
听说,她是来寻亲的,再后来说她谁也不寻,是为了了结心愿的。
佟老师的父亲是解放西龙镇的连长,后来他将红旗插到镇南关,抗美援朝他奇袭白虎团,回国后在北京做了将军。
父亲总叫她丫头。她问父亲:都叫闺女,为啥叫我丫头。父亲一时找不到应对,哽了喉咙说:你就是丫头。丫头是西龙镇对女孩的称呼,为何叫她丫头?父亲没说明,母亲也没说明。丫头就丫头。再长大一点,丫头再问父亲,我是西龙镇老乡的孩子?父亲不置可否。问母亲,母亲说,谁的孩子还不一样?怎么会一样?丫头持有疑问,仍然追问。父亲和母亲总在原地打转转,母亲说:一样就是一样。父亲说:不都是女孩?不都是我们的孩子!后来从父亲战友刘叔叔那里听到一个故事:说的是西龙镇剿匪那会,我军得到一条线报,攻进一处山洞,土匪仓皇逃窜,却在后山中了我军埋伏,负隅顽抗者悉数被歼,打扫战场时发现一襁褓中婴儿啼哭,无人认领,连长收留了婴儿。丫头问刘叔叔。刘叔叔露出惶恐,那是讲故事呢,咋和你连在一起。爷爷说,你父亲受伤,住西龙镇养伤,你妈是随军军医,护理你父亲那会儿生下你,当地人都叫你丫头,你就成了丫头。又去问父亲。父亲说,我哪里受伤?丫头说,是爷爷说的。爷爷说母亲在西龙镇陪护你养伤时生下的我。父亲改口说,傻丫头,爸爸身上伤疤多着呢,咋个分清哪块是西龙镇的。奶奶给丫头说,你母亲是随军军医,攻打西龙镇时伤员很多,留下来医治伤员,那时候生下你,当地都把女孩叫成丫头,所以就叫你丫头。又去问母亲。母亲说,奶奶说是就是,还要刨根问底,傻丫头!
丫头在大院里俨然是个假小子,上树爬屋、抓虫捉鸟,样样不比男儿差。小学、中学、师范阶段,她跑步第一,跳远也第一。丫头打枪也是第一,是父亲精心栽培的结果。没有仗打,父亲手痒,领着丫头作伴打猎去。吉普车飞奔野外,父亲让她先打,打不中,野物飞奔起来,父亲再打,让丫头去捡。一次次,最后丫头和父亲一样专打飞奔的野物。丫头欺负了伙伴,父母教训自家孩子:野丫头!别和她玩了。
二
西龙镇小学是整个镇域唯一一所完小。西龙镇曾经有过一所初级中学,那是抗战时期,翦伯赞、张天翼、廖伯华等一代名师从沦陷区流亡来到西龙镇,兴学办教,培养山里孩子。学校只坚持了一年半,日寇铁蹄踏来,学校解散。这批“半拉子”初中生,传承了大师的文脉,他们生于本土,安于本土,服务于本土,是为西龙镇小学师资的中坚力量,也是最高学历拥有者。后来也来过几个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可教学不久,大多离开岗位,不是当校长就是当教务主任,或者调往城里去了。所以,师范毕业又是北京来的佟老师自然成为学校的宝贝。
小学建在一处坡地,土墙围拢,由几间瓦房,十余间草房构成。政府发动群众,将那坡地摊平,成上下两块水平场地,南边那块稍大,初小四个年级设在那里。北边那块稍小,高小两个年级设在那里,同时设有校长、教师办公室。校长办公室是瓦屋,教师办公室是草屋,紧邻紧挨。办公室左边有几间教师宿舍,也是草屋,供家住镇外的教师居住。初小和高小之间有一梯坎,植香樟树为界。一排排整齐的香樟树,让整个校园香成女人的味道。大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来了一次大改造,将土司衙炮楼、城楼、院房拆除,拆得的石条、桁条、立柱、火砖、楼板、屋瓦全部用在学校建筑上,自那,除了茅斯仍是草房外,整个校园是一片砖石结构的瓦屋。所有教职员工、乡民和学生付出的辛劳,换来了崭新校园。同学们、老师们再也不用担心大雨滂沱时,戴着竹篾帽上课了。
佟老师便住在这教师宿舍里。学校给了她最净洁、最结实的瓦屋,特意在南北两处砖墙上安装了玻璃窗。在屋外的山墙下造了一处洗澡房。夏天,她不必到竹沟里让溪流舔她嫩白的肌肤。那村妇、丫头,瘦骨嶙峋,黄土抹过的皮囊耐得住山坳汉子的贼眼。对于佟老师必须用砖墙隔离,提防贼眼。她的肤体珍贵、美妙——妙不可言。
我想说的是,自此,西龙镇小学甚至整个镇子被佟老师搅乱了。乱得像一阵风卷起的蒲公英花碎。一是她的普通话,比得上啼晓的村鸡;二是她轻盈的步态,犹如檐下跳跳走走的山雀儿;三是那一袭红彤彤的衣裳,白灿灿的裙裾,竹笋般的小腿儿。当然还有隐隐约约的□□。
当然还有佟老师的皮带,还有佟老师刷牙时满嘴的沫沫。
你看,佟老师的皮带。
你看,佟老师用肥皂刷牙。
我们骑在黄土舂成的学校院墙上,因而把院墙上的芒萁掀了一地。同学越聚越多,甚至来了一些乡民。干啥呢?看佟老师。看她啥?用肥皂刷牙,满嘴沫沫。这是孩童们的见识。大人们不看沫沫,专看那屁股。一根皮带尖随着她刷牙时身体的晃动,不断拍打她浑圆的屁股。这事在镇子里传开,街谈巷议。然后一群群学生、乡民或骑在土墙上,或从土墙的裂洞窥视。每天,晨曦照亮校园的时候,佟老师必定蹲在她的宿舍门口刷牙洗脸。看见一群人骑墙瞧她,佟老师扬扬手打招呼,或者说下来下来,小心掉下来!仍然洗脸刷牙。同学们仍然看她嘴里的沫沫,乡民们仍然看那皮带尖拍打她浑圆的屁股。一个同学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个响哨。校长听见了,过来抓人,同学一跑而散,骑在墙头上的我来不及逃跑,被校长抓了现行,认定是我吹的,撤掉我班长职务。佟老师问原因,校长说那是挑衅,是侮辱老师。佟老师笑笑,算了算了,这点小事谈不上。佟老师还问,想看老师为啥不到老师宿舍来,骑在墙上多危险!佟老师几乎是命令,继续当你的班长!校长也不好意思坚持自己的决定。
晨曦再一次照亮校园,佟老师又推门出来,从木桶里舀了一杯水,开始了刷牙的沫沫和皮带尖尖的拍打,那浑圆的屁股实在让乡民大开眼界。下来吧下来吧,到这边来。佟老师走到土墙根抱下一个同学。同学们略有整齐地排在老师面前看他嘴里的沫沫,几个乡民转到她的身后看屁股。
“这是牙刷。”佟老师举着一枝花把牙刷给同学们“讲课”,“这是牙膏,这样一捏挤出牙膏,和牙刷毛头一样齐,看见了吗?”佟老师挤出一节牙膏作示范,“含一口水然后喷出。关闭喉咙,别让沫沫进去,上下刷、里外刷……”
“要是沫沫吞进肚子怎么办?”一个同学问。
“万一吞进肚子也不要紧,不毒人。”佟老师说,“尽量不要吞进去。”
“能不让皮带尖尖拍你的屁股吗?”站在身后的乡民问。
“那是一个自然动作,物体惯性,手臂一动身体带着屁股动。”说着,佟老师抽出皮带尖尖插进里层皮带里,“这样就不拍屁股了。”
佟老师掀开衣服一角时,同学和乡民都看到了她腰间雪白的皮肤。但是,老师仍然不改,每次刷牙皮带尖尖仍然拍打她浑圆的屁股,美丽的屁股。
乡民们总是议论她的屁股,如何如何好看,勒进去的股沟像两瓣打骨朵的木棉花儿。我不想让乡民笑话老师,可我阻止不了乡民议论,几次下课都想提醒老师,还是把那皮带尖尖插进去吧,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我认可老师是个好人,绝对不是乡民们议论的那种人。机会终于来了,老师组织我们“斗私批修”。“斗私”就是狠斗自己的私心杂念;“批修”就是批判修正主义,苏联的修正主义。它既包含批评别人,也包含自我批评,是那个年代的政治生态。我鼓了鼓勇气,老师我给你提个意见。老师说可以可以,勇气可嘉,老师一定改正。
后来,老师在一堂课上讲了一段知识。大致是,人各有爱好,也各有个性,个性是什么?比如有的同学敢于面对困难,砍柴挑担从不怕苦;有的人怕吃苦,遇到困难就退缩,甚至哭鼻子。爱好是什么?比如女同学爱穿花衣服,男同学爱打陀螺、爬墙上屋。每个同学都应该培养爱好,有自己的爱好和习惯,只要不妨碍别人,不侵害他人利益,不违法,都可以放飞自我……多年后,我在发展爱好的同时,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她借用这个场合和掠过的时空,主张皮带尖尖和浑圆的屁股是她的个性放飞——却照顾我的自尊,改正那皮带尖尖。
当然还有老师的高跟皮鞋,还有老师的风衣,还有老师的茶色眼镜,还有老师一身优美的曲线,当然还有颤动的□□。可满大街孩童吸吮的□□竟然没有非议,却对于老师的□□有着那般艰难的非议。搞不懂,孩童们不懂,乡民们也一概不懂。
老师那美丽的□□!
三
九万大山里的夜晚总伴着山风的侵入而凉爽而怡人。佟老师的宿舍里点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投射出来,和着乳色的月光一起曝晒着满院子的黄土。
石板街上,我们左手拿一只玻璃瓶,右手握一根竹枝,将那银亮银亮的萤火虫捕进瓶子里,高举它嬉戏追逐。乡民或铺一张竹席或拖一张竹椅在门前乘凉,蒲扇一摇一摇地驱赶蚁虫。村鸡不啼笼中事,乡语乱毁月下人。那村里的大事小事,各家各户的好事孬事坏事便在这弯月下的石板街热闹起来。谁家娃仔担子挑得重;谁家丫头长得水灵;谁家肥猪该出栏;谁家稻谷收成好;谁家汉子脚不正;谁家媳妇偷男人……
说着说着说到佟老师……
佟老师这边,一支乡民熟稔的乐曲升起来——《世上只有藤缠树》。这乐曲像射出去的休止符,它“命令”乡民停止一切议论,聚集到校场。乡民越聚越多,前排是孩子,往后是乡民,一排一排。佟老师下巴抵着手提琴腮托,左手托起琴颈,右手抓着琴弓富有节奏地来回推拉,那乐曲飞起来,回翔在西龙镇上空。乡民们会拉二胡,会吹竹笛,却从未见过手提琴。乡民们长见识了,更长见识的是我们,从此,学校多了一门音乐课,让我们懂得水塘里的蝌蚪可以在乐谱上游动。
夜色慢慢向深处游动,佟老师提着小提琴回屋休息,乡民们也一散而尽。那玻璃做成的窗户再一次闭合了佟老师的傍晚。半夜里,窗户传来声音,有一把尖刀剜刻着玻璃窗的木扇,这静得出奇的夜晚,是谁在打佟老师的主意,图谋不轨呢?
佟老师听得清楚,大喝一声,那声音立即停止。门或窗都紧闭着,不会有事。佟老师睡去。早上起来,窗户木扇被剜去一角,木渣掉落地面。第二天仍然有,重复着。第三天仍然有,重复着。佟老师一次次吼过,一次次开门捉贼。校长问,看见人了吗?佟老师说,影子都没见着。佟老师是学校的宝贝,校长向镇政府提出申请,从县城里购得几根钢筋加固窗户,将那剜刻坏的窗扇重新修葺。
不久,尖刀剜刻的声音再次响起。佟老师猛地推开门,黑暗中见一个人影从洗澡屋那边飞跑起来,手电筒打过去,那人越墙而逃。校长非要报案,案件查到朱麻子身上。朱麻子抖抖索索说:“我没有,真的没有,那人不是我。”佟老师觉得事情蹊跷,如若是他干的,开门的刹那不可能跑得这样远,足足有一百多米距离呢。佟老师找到校长,再找警察。警察说,那是你紧张所致,已经失去时间概念。
佟老师要冲凉,却找不到内裤和胸衣。平时冲完凉,顺手把内裤和胸衣晾晒在洗澡房里。校长把情况告诉警察,警察再审朱麻子,从朱麻子床垫下搜出一条内裤。朱母紧张,转身走进内屋悄悄对女儿说,丫头,你从后门出去,然后如何如何。丫头听了母亲的话,后门出去,前门进来,从警察手中抢过内裤,说:拿我内裤干啥,害我冲凉找不到。丫头假装,装得还挺像。警察怏怏而去。朱母气愤至极,扇过儿子几个耳光。骂他,有啥好看?要看看你妹仔。随即推过丫头,脱你那裤子给他看,看个够,看她不犯法——母亲确定剜刻窗扇的坏人是自己的儿子。丫头扬起手打在母亲手背上。
第二天,警察突然觉悟,一个山村女孩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内裤?再次来到朱家,要将那内裤拿给佟老师验证。朱家丫头扭过脸,爱答不理地甩出一句话:沾过男人的手,脏了,扔了。丫头假装,装得还挺像。
朱麻子仍然不改,这次被校长抓了现行。校长在那香樟树下蹲了几个晚上。抓住朱麻子时朱麻子说那内裤香,闻着香味心情爽,我没有剜刻那窗扇,我没有尖刀。朱麻子的确没有尖刀。警察说他狡辩,抓了现行还狡辩。关进监狱三个月,促他悔改。
那窗扇再次响起,都是校长报的警。警察觉悟,难到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警察把重点放到校长身上。又一个夜晚,校长踮着脚尖,向佟老师窗户走去。不知怎么就拌了一下,摔倒在地。佟老师听到声音,推开房门。谁!佟老师大吼一声,手电筒打过来一道光。怎么是你?把佟老师惊讶住了。那边,蹲守在树下的警察熬不住夜晚的诱惑正在打瞌睡,听到吼声醒过来,跑过来。贼喊捉贼果然是你!误会误会!我看见一个影子在窗户晃动,所以过来抓贼。警察决然不信。佟老师出庭作证时说,不可能是他,他隔得远。佟老师是运动员,凭距离测算,校长不可能跑得如此之快,且手电筒光打在他身上时,是卧倒的姿势。法院没有采纳佟老师的意见,校长被判了一年徒刑。
那窗扇再次响起,再没人报警。佟老师买了一把壮族腰刀,放任那声音一直响,等那窗扇打开时一刀子过去,扎下伤口血印,看他往那跑?天涯海角都可以抓到。可那声音响了整整一个晚上,窗扇洞洞越刻越大,可窗扇仍然关闭着,岿然不动,更没有手伸进来让佟老师扎。佟老师想,可能尖刀太小,可能尖刀不够锋利。佟老师报给警察,欲给校长平反。警察说,你敢确定没有第二个贼吗?
窗扇的事越闹越大,越传越神乎。有的说是鬼,有的说是“毛毛山贼”,有的说是山中的土匪流氓。佟老师绝不相信鬼,却动了心思,相信“毛毛山贼”和土匪流氓。
“毛毛山贼”在九万大山流传甚广。说的是:孩儿模样,身上长满黑毛,身轻如燕,行走如风,有障眼法,有隐身术。一代一代的基因遗传,一代一代地隐伏深山老林。毛孩属返祖现象,让佟老师坚信;解放前的深山老林里土匪流氓层出不穷,也让佟老师坚信;至于那障眼法、隐身术也是听多无见。可这“毛毛山贼”和深山老林里的土匪流氓与佟老师有何干系?非要扯上她,没完没了。莫非是她的□□,莫非是她的身段,比那村姑村嫂有着更加迷人的诱惑?
警察显得无奈,暂时让他猖獗吧,等待佟老师一刀扎下去,什么样的贼都会显露原型。
四
班里有个温姓学生,成绩异常好,让佟老师另眼相看。可有一天,学生不来上课了。同学说,他母亲病得厉害,家中贫穷,父亲令他退学。同学还悄悄告诉佟老师说,他爸是“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分子、坏分子——四类分子。“反右”后又增加了“□□分子”,也叫成“五类分子”——“黑五类”由此而来。
佟老师所在的北京城,没有“黑五类”概念,只有□□的概念。父母一生革命,战友们流血牺牲,为的就是推翻蒋家王朝,消灭反动阶级和□□分子。姓温的学生长在红旗下,他不是“黑五类”,“黑五类”是他的父亲,不应将父亲的罪过加到他身上。佟老师舍不得温姓学生就此辍学。
温姓学生的家住在镇子里一处小巷,小巷很窄,对面来人需侧身才能走过。巷子脏乎乎的,鸡鸭来回跑,一只小花狗边叫边后退,退回自己家。见是佟老师来,花狗主人吼了一声,小花狗才止住叫声。佟老师问温姓学生家,花狗主人指向南,说:往前两家,左边。
温姓学生家,草房,低矮的屋檐,一半土墙,一半竹篱笆围拢。只有那张木门,有一点家的样子。佟老师敲敲门。温父正在给妻子喂药,调羹抓在手中急忙过来开门。大门打开,一位中年男人出现在佟老师面前。即刻,似曾相识的脸板撞击着佟老师的视线,惊了刹那,也就是刹那这脸板便闪出大脑。他是来学生家走访的呢。男人顶着凌乱的头发,胡子拉碴,黑色上衣,灰色裤子,裤脚别了几道。抄着浓浓的当地口音问:
“找谁?”
“是温克明家吗?”佟老师问。
“是。”温父稍作打量,脸上一副谨慎的神情反问,“你是?”
“我是佟老师,温克明的班主任。”
温父轻轻拉开门,伸头探一下小巷,花狗主人探着的头立刻缩了回去。佟老师进门来,温父掩上门。慌张地说:“老师,我家可不能随便来!”
佟老师没有理睬温父的话,直接问:“温克明咋不上学?”
“老师,你看这家。”说过温父扫眼四周,老师也扫眼四周。老师转头时,温父看见她的耳背,惊魂一震,手中的调羹掉落地下,比开门时更加慌张,说:“老师你去你去,我家不可久留。”说着轻轻移步敞开门,低着头手掌指向门外,让老师出门,“娃仔不在家,上山砍柴去了。”温父说。
佟老师出门后,听屋里传出来几声训诫声,是温父的声音:不许你和她接触。
佟老师走过花狗主人家门口,开着的一条门缝立刻掩上。
同事知道此事,新任校长也知道此事,过来劝说,你咋上“黑五类”家?下次可不敢再去。
温父原是**中校,跟随白崇禧撤退至武汉,在湘南衡宝战役战败后,一路向南钻进九万大山,逃回广西老家,回到对门镇。对门镇解放,他等待面见的单线联系人始终没有出现,便携带枪支到政府登记自首。一天夜里,暴动的土匪将他媳妇和女儿劫作人质,要挟他加入匪伍。温对形势洞若观火,便与土匪周旋,探知土匪去向后暗向解放军报告,自己则按土匪要求往深山里会合。土匪刁得很,恐有诈,已经转移。察觉温与共军暗通款曲后,将媳妇杀害。
土匪灭尽,土改便开始,温父虽然没有参加土匪,但他是**军官,免去□□分子罪责,下定为坏分子。
温在相邻的西龙镇娶得新媳妇,从对门镇迁到西龙镇居住。新媳妇拖着瘦弱的病体,生下儿子温克明后再也没有力气下地干活,勉强煮饭、洗衣、喂养鸡鸭等简单家务活。温父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闲时挑个撮箕山边小路捡拾牛粪,十斤牛粪算一个工分交给生产队。两项活路做下来,勉强维持家里生计。
一个大雨如注的下午,满大街草房瓦屋,唰啦啦檐水封闭了门庭,石板街雨水奔涌,成一条小河。生产队长穿着蓑衣跑来,温老三你去接一下莫吊吊。莫吊吊是生产队牛倌,此时正冒雨在山间收拢吃草散放的牛。温老三就是温克明的父亲,排行第三,叫成温老三。每年大雨,每年洪水,所有危急险重任务,生产队长毫无例外地命令包括温老三在内的“黑五类”出征。
温老三和另外一名“黑五类”趟过满街“河水”,向镇外走去。山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止的意思。应该在雷劈山那边,温老三说。到雷劈山必过冲竹沟,冲竹沟平时流水潺潺,撸起裤脚可轻易趟过,可山洪冲下来就十分危险。果然,两人来到沟边,洪水一浪接一浪汹涌澎湃。怎么办?在“黑五类”的辞典里只有怎么办的设问,没有怎么办的退缩。俩人泅着水,一个浪头打来,同伴被卷进漩涡。战争练就温老三强壮的体魄。游过去将同伴拉出漩涡,拉上岸。同伴没有了力气。怎么办?仍然只是问,问自己。你躺在竹蔸这,我自己去。温老三冒着大雨找啊找,终于找到牛倌。十几头牛有一半没收拢。牛倌见到温老三,不解释,更不强调理由,知道温老三管不了他,更不敢对他发号施令。温老三终于将牛收拢,清点数目还缺一头。雨终于停了,队里的青壮年都出来找牛。一个石窟窿旁边发现牛的踪迹。温老三按照队长的指示拿来麻绳。温老三,下去看看,队长命令。温老三肩披一卷麻绳,顺着另一根麻绳下到石窟窿里,那牛已经绝气。温老三用麻绳往死牛身上套时,发现旁边有一具尸骨,温老三打怵,怎么办?怎么办?能怎么办!继续套牛。正套时,那尸骨指骨上一枚玉戒耀着一丝光亮撞进他的眼帘。颤抖的手捡起玉戒,温老三昏倒瘫地。温老三你磨磨蹭蹭啥?死里边了?快点快点。队长高声喊。大伙等着吃牛肉。温老三硬撑着身体,将死牛套上绳,有气无力地喊:拉,拉,拉上去。
五
佟老师再来,温父开过门不敢看一眼,转身回头进屋去。温克明呢?一定让他上学,不然可惜了。佟老师问。温父没有回答。佟老师看看这屋看看那屋,确定不在家,再问温父,温父仍然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佟老师只得出门,温父慌张关门,闩紧。
温父怀揣着恐惧,挖开床底下一层浮土,拿出一个桐油亮亮的木头箱,里面有一支手枪和几盒子弹。山洞找好,专找乡民狩猎枪响的时间。他的枪法生疏了,一枪两枪……练了几天,待那处如人头模样的石头只穿过一个眼,温父收了枪。
首先要寻找位置。进去学校很多次,有一处位置,温父试着蹲在那里,瞭望佟老师住的屋子。位置虽好,但不利于隐蔽。几棵桃树离这不远,桃树枝繁叶茂,利于隐蔽。虽然是侧面,凭他的枪法绝对没问题,温父坚信。天晚,温父小心谨慎的躲进树林里。他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佟老师那扇门。要是有打更的,应该到了三更半夜。突然听佟老师大吼一声:“谁?”。开门,手电筒扫过四周竟然啥也没发现。温父也没发现。此时的温父也将信将疑那“毛毛山贼”的传说。**十余年,他做了十年侦察员,对自己的侦察能力坚信不疑!再回到床底下挖,挖出个望远镜。这下有了把握。一次次小心翼翼地猫在桃树林里,他有耐心。几天过去,终于看清了,有两个亮亮的点,来回窜动。他等待佟的出现,果然,一声吼过之后佟就出现了。那亮点风似的刮跑了,怎么刮跑仍然看清楚。为预备下次的到来,掏出抢来做瞄准姿势,这才突然想起,不行,这样不行,枪声一响,手枪、子弹、望远镜连同“坏分子”一摞罪名,死罪肯定无疑。温父关紧大门想了三天,终于想出办法,办法需要儿子配合。怎么对儿子说呢?
“你的弹弓怎么样?”
“还行吧!”儿子回答。
西龙镇的孩子们都会打弹弓,仲春一到,满山雏鸟跳在树上,鸟儿行动迟缓,一天下来耍作玩也能打下一小口袋小鸟,烤肉吃,味美无比。
你打我看,温父说。儿子找来弹弓,一颗颗石子照着树上的龙眼打。嘿嘿差远了,十发才五中差远了。父亲否定儿子。要不我找莫憨憨打。儿子说。莫憨憨是儿子的好朋友,是西龙镇最好的弹弓手。行,你跟憨憨学,学到憨憨的水平再打给我看。
爸你看,看准那颗龙眼。儿子稍一瞄准,“叭”地一声一颗龙眼掉下来。这里有一百颗子弹(敲好的圆溜溜的石子),打下一百颗龙眼给我看。爸你这是要干啥?儿子终于憋不住,刨根问底。打还是不打?告诉你,山里有种野兽,可治你母亲的病。打野兽用猎枪,没见过用弹弓打野兽!儿子怀疑。父亲问,你有猎枪?把儿子问住了,“黑五类”谁家敢有枪?不要命了。我去借,儿子说。借,借和自己有,有区别吗?儿子又被问住了。我让莫憨憨打,用他家猎枪打。父亲有点恼火,照儿子头上拍了一巴掌。没出息的家伙,啥事都靠人。儿子想到病床上的母亲,眼里噙着泪,便听了父亲的话。那好吧,我每天练,练出百发百中。父亲心疼了儿子,听话的儿子,那一巴掌打重了,改了口气,耐心说,野兽不可枪伤,皮肉不能穿洞,否则流出血来,起不到药效。父亲谎过儿子。
几天,十几天,几十天的练习,打光了树上的龙眼。父亲验过,百发百中!
怎么给儿子说呢?说出来他会干吗?
给你说件事,不可传与外人,知道咱家处境,要是让外人知道了,杀头都有可能。儿子看着父亲白一阵青一阵的脸,知道这事不简单,很是犹豫。爸,你可别……怕了,怕就算了,你妈可能熬不过八月十五。提到母亲,儿子便屈从。行吧,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父亲没再多说。半夜叫醒儿子。儿子抹着惺忪睡眼,跟父亲走。来到桃树下下。父亲顾盼左右,见四处无人,给儿子说。你看清楚,佟老师那扇窗户,如果有两个亮点出现,照准亮点中间打,必须一弹命中,然后跑回家上床,不管发生啥事蒙头睡觉啥都别管。儿子问,不是打猎吗?不是给我妈治病吗?咋就打佟老师,我不干。正说着见那窗户出现两个亮点,父子俩都没准备好,听佟老师一声吼:谁!打开门,手电筒往四周打,啥也没发现。你说的是两个亮点,不是佟老师?父亲拍了一下儿子的头,有天大的胆我敢杀人?
第二天,父亲说你自己找机会,不能俩人,目标大。儿子记住了“两个亮点”。可“两个亮点”怎么能治母亲的病呢?我说能治就能治,父亲说。父亲转问,佟老师好不好?当然好!那不就得了。去,去,爸爸不会害你。
儿子在桃树林里猫了几个晚上,两个亮点终于出现。弹弓拉满,稍一瞄准,两个亮点中间传来“叭”地一声闷响。温克明狂奔,按照父亲的交代,跳上床蒙头睡觉。父亲知道儿子得手了。
佟老师有点害怕,这“叭”地一声和过去刀尖剜刻的声音决然两样。吼过一声:“谁!”然后打开门,手电筒打过四周,没发现人,茶杯口圆圆的手电筒光盘打回眼前时,一只硕大的竹鼠挺死窗下,它身边是一颗圆圆的石子。
佟老师舒了一口气。我应该早想到。佟老师给警察说。
窗户后边是老师的化妆品,一排一排,香飘四溢。
老校长被放了回来,平了反,仍然做校长。
佟老师将那硕大的竹鼠制成标本给学生们讲课:动物的习性,动物的活动规律,动物的药用价值,珍稀动物的保护等等。佟老师还说,来无影去无终,飞檐走壁的“毛毛山贼”就是它。根本没有鬼。
佟老师手举竹鼠标本问:“同学们,世界上有没有鬼?”
同学们齐声答道:“没有!”
却同学里冒出来一个声音,说:“有老鼠鬼!”惹得大家都笑了。
五
佟老师仍然去找温克明,给温父说,温克明没有错,应该继续上学,你的错不应累及下一代。你已经接受惩罚,一罪终身是错误的。温父仍然低头不语。温克明在家吗?佟老师怀疑他躲在后屋,喊了一声。温克明搓着满眼泪珠儿,从后屋出来,几颗圆圆的石子滑了他一跤。佟老师看见那石子,佟老师明白了所有的事由。随即,再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温父的脸板,和她的脸板,和圆圆的石子,和被石子毙命的竹鼠,和解不开的“丫头”的故事,串成一根绳链,串起一个故事。故事的起点是丫头,故事的终点也是丫头。
假期的时候佟老师回到北京。走过警卫岗,进了大院,在自家院子门口呆立着。看那庭院深深,花果飘香,想着楼上楼下的电灯电话,还有父母从不拒绝给她的吃喝;还有幼儿园的欢乐,花季般的少女岁月,学校无忧无虑的学习生活。这一切本不属于她,阴差阳错天上就落了下来,落到她身上,落进她的生活里。她应该像温克明才对,是那低矮屋檐下,抬不起头,不能抬头,不敢抬头的温家丫头才对。
哎,佟姐回来了,咋不进家。父亲的勤务员回来遇见,喊了一声。佟老师转脸,抹一下眼睛,到底还是被细心的勤务员看出来了,以为是想家,以为是乡下生活熬出来的苦。
估计是勤务员打了小报告。父亲敲她的房门,丫头丫头地叫。她一滴滴的眼泪哭。母亲接到电话提前下班赶回来。死丫头,不让你去你非要去,后悔了?妈,我没有。抹干眼泪,眼睛还红红的。吃饭吃饭,母亲说,晚上跟我去串门。父亲插进话来,尊重丫头,不许旧社会那套拉郎配。
没事,爸、妈,我就是想家了。丫头转出笑来,带着几分娇嗔问母亲:哎,妈,我出个考题,你来回答。傻丫头,当老妈是你学生啊?考吧,医学专业的,80分算及格。见女儿露出笑脸,父母都高兴。
“A型和AB型血能生出O型血的后代吗?”
“不能。绝对不能!”说过,母亲好像有所察觉,看一眼父亲,自说自话,“那也不一定,现代科学表明……”
“妈,好了,我不要不一定。”
父亲对女儿的问题产生疑问,问道:“你又不学医,问这干啥?”
母亲朝女儿暗指过去。父亲似乎明白。吃饭吃饭。父亲催促吃饭。
……
佟老师声音低缓,还带着一点抽泣地说:“我找到了。”
“找到啥了?”母亲和父亲几乎同时问。
丫头眼泪哗哗落下来,打在饭桌上:“我的亲生父亲!”
……
佟老师回到西龙镇,路过温家那条小巷口时,看见温克明穿一身白色孝衣。
同事说,温父藏有手枪,想变天,被警察查抄后畏罪自杀。
佟老师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几年后,一份红头文件下发,国家已经完成对地、富、反、坏、右的改造,一律摘帽,社员待遇。阶级成份至此消失在所有登记表里。当年,温克明以优异成绩考取广西大学。
六
那天,刘叔叔急匆匆跑到佟老师家,开口便问老战友,老佟,还记得武汉时我在白崇禧身边秘密发展了一名情报内线吗?记得啊,不是让白崇禧杀害了?没有,他出现了,在西龙镇,你看,我给他联络用的手枪,枪上的编号。刘叔叔手指照片上的一把手枪,枪上的一串数字明晰可见。怎么发现的?佟父问。有人举报他窝藏枪支想变天,警察搜出手枪,枪管里塞有一张纸条,写有我当时的化名和单线联系方式。
刘叔叔和佟父赶到西龙镇,为时已晚。刘叔叔一定要查清温父“自杀”原因。温克明提供了有力证据:那天下午砍柴回来,看见斜对门王开善(花狗主人)从我家出来,晚上父亲就死了。
这是一起蓄谋长达二十余年的报复性杀人案。在解放西龙镇的剿匪战斗中,解放军得到温父的密报,才将冥顽不化的土匪悉数歼灭。被打死的土匪司令正是王开善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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