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气候乍暖还寒。夜里温度骤降,朔风沁凉,街头巷陌少有行人,连亮着灯笼的酒铺茶馆也不多见。
贲雷日行千里,容衣回到边城的时候时间尚早,玄英给的半个月期限还剩五日。若他即刻回营,必启人疑窦,但若不回,容衣不知自己还能去哪儿?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未得报恩不能归。家国大业与儿女情长孰轻孰重,古今兴废存亡,英豪自有心相伏。
然而眼下,他只是个情到伤心处的失意人。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敞亮的小面摊,在店老板热情的吆喝声中,容衣挑了一处不起眼的位子坐下。
“客官吃点儿什么?今晚天有点儿冷,要不来碗热汤面驱驱寒?”
“不要面。有酒吗?”
“有!咱卖的都是家酿的曲酒!客官稍坐,好酒马上来!”
店家给容衣送上一坛子麦曲酒,容衣一碗接一碗地喝,很快就见底了。他本不是擅长饮酒的人,这会儿脑子里一片混沌,面上却八风不动,“再来一坛。”
“好咧!这就来!”
……
酒一坛一坛地上,容衣来者不拒,直喝到店家也摇头,仍浑然不觉。心中的苦楚仿佛被酒味冲淡了,那些伤心的、嫉妒的、懊恼的情绪一丝一缕随风远去,不知今夕是何夕。
等桌上的酒坛全空了,容衣也喝醉了。恍惚之间有人在叫他,声音近在耳畔,眼皮却沉沉地无法睁开,胃里陡然一阵翻山倒海。他强忍了一会儿,跌跌撞撞想站起来,旁边有人伸手要扶,被他一把推开,弯腰吐了个天昏地暗,满地狼藉。
店家见此情景,赶忙递了条干净的布巾过来,玄英顾不上被容衣弄脏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唇边残渍,完了用掌心顺着他的背脊来回轻抚,直到怀里的人缓过神来。
“先生,怎么,是你…”
容衣神智稍复,终于认出身边的人是玄英,不免感到疑惑。
玄英没奈何苦笑一声,把人扶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耐心跟他解释:“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容衣听完没有吭声,转头看到桌上有一碗面,眼眸瞬间睁大,吐字清晰地说:“面。”
玄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揣摩着问:“你要吃面?”
容衣乖顺地点了点头,“饿了,要吃面。”
玄英看他只是坐着,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便从竹筒里拣了一双木筷递给他:“喏,趁热吃。”
容衣摇头不肯接,嘴里仍在喃喃低语:“饿,吃…吃面。”
玄英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那我喂你吃?”
容衣蹙眉看着他,一声不吭。
玄英拿起面前的小碗盛满面条,举筷碰了碰容衣唇角,示意他张嘴。
“唔…”
容衣就着他的动作吃了一口,眉梢微微上扬,神情愉悦的样子。
玄英觉得有趣,又接连喂了几口。容衣闭上眼照吃不误,腮帮子微微鼓起,像极了某种小动物,惹得玄英轻笑出声。
容衣听见他笑有点不高兴,慢腾腾把碗挪到自己面前,不让喂了。
玄英正喂得顺手,手里一下子空了就很不习惯,他试图把碗拿回来,谁知容衣抱着面碗不肯放手,唇线抿得紧紧的,眼神迷蒙。
“我吃饱了,该你了。”
“嗯?”
眼见容衣笨拙地夹起一筷子面条喂到唇边,玄英面露尴尬之色,下意识地往店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汉子浑然未觉,自顾自在灯下揉面,就是脸被汤锅的热气熏成个大红脸。
“快吃,凉了不好吃。”
容衣执意要喂,玄英只好囫囵咽下。入口的面是凉的,他的舌尖却像被烫到一样,尝不出任何味道。
“好吃吗?”
“好吃。”
“那你多吃一点。”
……
两人就这样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和对话,你一口我一口,竟将一大碗汤面吃完了。
结账的时候玄英不敢瞧那店家的脸色,匆匆丢下半两碎银就拖着容衣往外走,面上虽臊得慌,心底却隐隐浮现出几分无以言表的喜悦。
走着走着,容衣似是恢复了些许清明,步伐迈得又快又稳。
“先生,我们去哪儿?”
“回营。”
玄英话音一落,容衣的脚步蓦然顿住。
“怎么了?”
“累,走不动。”
容衣答得一本正经,玄英哭笑不得地接过话茬:“你的坐骑贲雷呢?”
“客栈,马厩。”
“哪家客栈?”
玄英问完,容衣皱着眉头思索半晌,摇了摇头。
“忘了。”
“……”
看容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玄英彻底没了脾气,几乎是哄着他道:“那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容衣抬头望见圆月高悬,便用手遥遥一指,缓缓道:“我要看月亮。”
“好,就带你看月亮。”
玄英带容衣去的地方是一处沙泉,因形似月牙得名幻月。夜晚的幻月泉明暗多变,唯有月色笼罩的地方映出淡淡月辉,在水面上无限延展,别有一番绚丽景象。
容衣像是被眼前的美景震慑到了,闭上眼用力揉了揉额角,疑心这是梦。
等他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玄英似笑非笑的面容。
“看到了吗?”
“唔…看到什么?”
“月亮。”
此时容衣酒醒了大半,玉白的脸色一下子就红透了。
玄英没有戳破他的窘态,神色自如地问:“少将军好不容易回京一趟,为何不多待数日?急着离开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面对诘问,容衣无心隐瞒,便说了实话:“以后,这个家我怕是不能回了。”
“哦?发生何事?”
“回答之前,不如换我问先生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先生心里有人吗?”
容衣问的时候一瞬不眨地盯着玄英,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出乎意料的是,玄英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想听故事,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玄英却道:“故事不外乎两种,一种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种无缘人一别两宽,你想听哪个?”
容衣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一字一顿道:“我看先生总是一人,想来是后一种故事?”
玄英苦笑,“或许吧,但人的感情很复杂,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完的。”
“那我换一种方式问。”容衣打定主意不让他蒙混过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英依然保持静默,目光流沔在容衣身上,欲言又止。
“你不说,那我再问……”许是仗着酒劲仍在,容衣竟有些不依不饶,“关外人?”
玄英摇了摇头。
“能入先生的眼,她一定很漂亮。”
……
为了不让容衣继续追问,玄英不得不主动开口:“不是女人。”
容衣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眸。
“先生方才说什么?”
“我说,不是女人。”
回应玄英的是一阵无言的寂静。
碧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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