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医院急诊部,像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被按下快进键的、充满焦虑与未知的孤岛。明亮的白光灯管照亮着每一个角落,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混杂着隐约的药味、汗味,以及一种由极致恐惧和漫长等待酝酿出的特殊氛围,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纪瓷几乎是跑着穿过明亮而漫长的走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按照电话里的指示,她找到了对应的抢救区。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不是因为运动,而是源于一种深不见底的、对失去的原始恐慌。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男人。
纪文远,她的父亲。躺在移动病床上,被身穿绿色洗手衣的护士和医生簇拥着,正从抢救室推出来,准备送往手术室。他闭着眼,脸上扣着透明的氧气面罩,遮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部分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色。平日里那种依稀可见的、曾经让纪瓷感到压力与疏离的精气神,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属于生命本身的、**裸的脆弱与无助。他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的线缆,随着移动轻轻晃动着,像缠绕着生命的藤蔓。
一个穿着白大褂、神色严肃的医生拦住了她,目光锐利而快速地扫了她一眼:“是纪文远家属?”
“我是他女儿。”纪瓷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自己的。
医生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砸下:“初步诊断是急性前壁心肌梗塞,情况比较危急,需要立即进行冠状动脉介入手术,打通堵塞的血管。这是手术知情同意书,你看一下,需要家属签字。”他将一份夹在硬板夹上的文件递到纪瓷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和可能发生的风险,像无数只黑色的蚂蚁在她眼前爬动,令人头晕目眩。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凉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支递过来的、轻飘飘的笔。
签字。
她要对父亲的生命负责。
这个认知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与父亲之间,隔着二十几年的疏离、沉默、无法言说的怨怼以及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微的、也曾存在过的温暖瞬间。可在此刻,那些复杂的、盘根错节的情感似乎都被这冰冷的、**的现实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最原始的血脉牵连和最本能的恐惧——害怕他消失,害怕那个赋予她生命的人,以这样一种突然而残酷的方式离去。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强迫自己稳住颤抖不已的手腕,在那份仿佛重若千钧、决定父亲生死的手术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有些歪斜,却无比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
“手术大概需要一两个小时,家属请在手术室外等候。”医生接过同意书,匆匆交代一句,便跟着移动病床离开了,脚步声急促而远去。
嘈杂的走廊瞬间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的忙乱只是一场幻觉。纪瓷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缓缓闭合、亮起“手术中”红灯的手术室大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生与死的世界。她靠着冰凉的、贴着瓷砖的墙壁,浑身脱力,缓缓滑坐到走廊冰冷的塑料椅子上。
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待一个未知的、可能改变一切的结果。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在疾病和死亡面前的渺小与无助。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她死死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亮起的、刺目的红灯,眼睛酸涩胀痛,却不敢眨一下,仿佛只要她一直看着,那盏灯就不会熄灭,希望就还在。
周围的声响被无限放大——其他家属压抑的低语和啜泣、护士推着器械车匆忙走过的脚步声、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慌的白噪音,却又仿佛离她很遥远。她像是被罩在一个透明的、隔音的玻璃罩里,看着外界的一切纷扰,内心却是一片荒芜的、死寂的空白,只有恐惧在无声地蔓延。
就在她心神俱疲,几乎要被这片死寂和巨大的压力吞噬时,握在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木然地看了一眼,是林薇。
她这才想起,在赶来医院的混乱路上,林薇似乎打过两个电话,她当时全部心神都在父亲和路况上,直接忽略了。
此刻,这震动像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了接听键。
“瓷瓷!你终于接电话了!你爸怎么样?我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急死我了!”林薇焦急的声音连珠炮似的传来,带着真实的担忧。
纪瓷喉咙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在医院…手术…心梗…”
“哪个医院?具体位置发我!我马上……”林薇的话戛然而止,纪瓷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她同事隐约的催促声,似乎在叫她处理紧急事务。林薇懊恼地低咒了一声,“该死!我这边有个突发采访被困住了,一时半会儿根本走不开!”
林薇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和担忧,她快速思考着,忽然道:“瓷瓷,你一个人不行!听着,我马上联系顾怀安,让他过去帮你!分享会之后我们杂志想采访他,我正好有他联系方式。你等着,别怕,我让他马上联系你!”
不等纪瓷回应,林薇那边似乎情况紧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纪瓷握着传来忙音的手机,愣住了。林薇要联系顾怀安?
这个认知让她本就混乱的大脑更加一片空白。她和他之间那层微妙的、尚未捅破的窗户纸,难道要在这样狼狈不堪、脆弱无比的场景下,以这种方式被揭开吗?
她感到一种近乎羞耻的难堪。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看到她那混乱不堪的家庭泥潭,看到她最无助、最不像平时那个冷静自持的纪瓷的样子……
然而,没等她理清这纷乱的思绪,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一个熟悉的、没有存储却早已刻在她脑海里的号码,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跳动起来。
是顾怀安。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一滞。犹豫了几秒,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接听这个电话需要莫大的勇气,最终,她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纪瓷,”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低沉、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乱的安抚力量,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切入核心,“林薇告诉我了。你在哪个医院,具体在什么位置?我马上到。”
他的语气不是询问“是否需要”,而是不容置疑的“我马上到”。那声音里的坚定,像一块巨石投入她翻涌的心湖,瞬间定住了部分惊涛骇浪。
那一刻,纪瓷一直强撑着的、那根名为“冷静”的弦,骤然崩断。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她报出了自己的位置,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好,待在原地,等我。”
电话挂断。纪瓷将脸埋进膝盖,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布料。但这一次的哭泣,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了独自面对世界时的孤独和绝望,而是在知道有人正坚定不移地奔赴而来的等待中,宣泄着内心的恐惧与压力。她依然害怕,依然无助。可她知道,她不再是独自一人漂浮在暴风雨中的孤舟。
时间依旧在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面前。
纪瓷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
逆着走廊顶灯刺目的光线,顾怀安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额发有些凌乱,似乎是匆忙赶来的。他依旧是简单的穿着,一件深色的休闲外套,里面是熨帖的衬衫,却风尘仆仆,带着室外的凉意。
他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在她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他的目光快速地从她毫无血色的脸,扫到她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泛白的手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或探询,只有沉静的、深不见底的理解和关切,以及一种“我来了”的坚定。
“别怕。”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像一块投入汹涌波涛中的定船石,瞬间定住了她部分翻腾的心绪。“我在这里。”
没有问“怎么了”,没有说“节哀”,甚至没有客套的“听说你父亲……”。他直接跳过了所有不必要的环节,精准地抵达了她此刻最核心的需求——不是解释,不是安慰,仅仅是一个稳定存在的“锚点”。
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草木香气的外套,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膀上,瞬间隔绝了走廊里的一部分寒意,也仿佛隔开了一部分令人窒息的恐慌。
顾怀安没有说话。他没有试图拥抱她,也没有递上纸巾,他甚至没有再看她,只是维持着蹲踞的姿势,默默地、坚定地陪在她身边,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者,用他稳定的存在本身,对抗着周围的混乱与不确定性。
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力量。
纪瓷将脸埋得更低,任由泪水浸湿膝盖。在这片令人安心的、被守护的寂静中,宣泄着内心的恐惧与压力。
时间依旧在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后的轻松:“手术很成功,堵塞的血管已经打通了。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需要送到CCU(心脏监护室)观察24小时。”
悬在心口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纪瓷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支撑住了她发软的身体。
是顾怀安。
他对着医生点了点头,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事务,但扶着她手臂的力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支持:“谢谢医生,辛苦了。”
纪瓷被允许在转移间隙,短暂地看了一眼父亲。纪文远依旧昏迷着,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监护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但脸上的灰败之气似乎褪去了一些,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活着。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纪瓷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几乎将她击垮的疲惫。
跟着护士办理完CCU的相关手续,回到相对安静的普通病房等候区时,窗外已经是夜色深沉,城市的灯火在雨中晕开模糊的光斑。
纪瓷坐在长椅上,身上还披着顾怀安的外套,上面属于他的气息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她浑身虚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软。
顾怀安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她一杯。
“喝点热的,会好受些。”他在她身旁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给予支持,又不逾越。
纪瓷接过温热的纸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冻僵的感官稍稍复苏。她低着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许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轻轻问:
“谢谢你来。”
顾怀安侧过头看她,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英俊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应该的。”他平静地回答,顿了顿,补充道,“林薇很担心你。”
他没有居功,也没有提及自己接到电话后是如何立刻放下手头事情赶来的。他只是把缘由轻轻推给了朋友的嘱托,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她的心理负担,维护了她此刻脆弱的自尊。
“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可以找我。”他看着她,眼神认真而专注,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在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孤立无援的一晚后,这样简单而直接的承诺,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分量和温暖。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经历过共同等待、共度危机后,疲惫而平和的静谧,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纪瓷小口地喝着咖啡,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和疲惫。她偷偷侧目,看向身边的顾怀安。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为了她的事,他在这样一个夜晚奔波而来,无声地陪伴,稳稳地支撑,没有一丝怨言。
她之前所有的纠结、退缩、自我怀疑,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高墙依然在那里,恐惧也并未消失。
可是,墙外那个执着的、带着温暖灯光和坚实力量的身影,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真实。他不仅看到了她的专业和冷静,也看到了她的狼狈与无助,并且,全然接纳。
她或许还没有勇气走向他。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混乱和脆弱之中,她允许了自己,贪恋这一点点由他带来的、坚实的暖意与庇护。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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