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安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在纪瓷心中荡漾了许久,带来一种陌生的、甜美的悸动。她开始尝试着,以一种探索般的心情,回应顾怀安的亲密。在他坐在书房落地灯下看书时,她会主动走过去,在地毯上坐下,将头轻轻枕在他穿着舒适家居裤的腿上看自己的资料;在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时,她会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把脸贴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背上,感受那份令人安心的、扎实的力量感和生活气息。顾怀安总是欣然接受,偶尔会停下手中的事,回身给她一个短暂的、带着油烟味或淡淡书卷气的拥抱,他低头看她时,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将人融化。
这些亲密的小动作,如同细密而温暖的针脚,将两人缝合得更加紧密,编织出一张名为“我们”的网。纪瓷惊讶地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感到窒息或被吞噬,反而在这种紧密的联结中,汲取着前所未有的能量与安全感。她像一株长期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终于找到了稳定而充足的阳光与水源,开始舒展枝叶,绽放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美与生机。她原本清冷的眉眼间,渐渐染上了恋爱中人才有的柔和光晕。
然而,回避型依恋的烙印,那深植于神经系统的、过度敏感的警报系统,并非那么容易彻底消除。即使在最安全、最温暖的环境中,它也偶尔会因为一些微小的波动,发出错误的、尖锐的警报。
一个周五的晚上,顾怀安因为书店月末盘点,需要通宵加班,提前告诉纪瓷不用等他,叮嘱她早点休息。那天纪瓷正好独立完成了一个小件藏品的修复,心情明朗而充实。她独自吃了晚饭,看了一部一直想看的文艺片,然后洗漱上床,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正常。
公寓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白噪音,如同夜晚的呼吸。这本该是一个寻常的、她早已习惯了二十多年的独处夜晚。
可今晚,这寂静却显得有些……过于空旷了,带着一种莫名的、难以忍受的回响。
她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顾怀安在书店里忙碌的身影,想象着他此刻可能在核对哪些数据,会不会因为熬夜而胃痛,深夜的咖啡是否太苦……然后,一种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失落感和焦虑感,像冰冷的暗流般缓缓漫上心头,浸染了之前的平静。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想念他。这种“想念”本身,带着一种渴望靠近的温度,却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警报——她害怕失去自我,害怕变得离不开一个人,害怕重新回到那种将喜怒哀乐系于他人之身的、脆弱而不安全的状态。高墙虽已倒塌,但地基深处,仍有对“依赖”本身的恐惧如同顽石般盘踞。她害怕习惯了这份温暖后,就无法再忍受孤独,害怕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她猛地坐起身,打开床头灯,刺目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她拿起床头的情绪日记本,却发现自己心烦意乱,思维如同乱麻,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理性的反驳在汹涌的恐慌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她需要空间。不是顾怀安给予的、包容的空间,而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用来重新确认自我边界、确认那个独立的“纪瓷”依然完整存在的空间。她需要证明,即使没有他,她也能安然处之,她的世界不会因此倾塌。
第二天是周六。顾怀安忙完通宵盘点,带着一身疲惫和早餐来到她的公寓时,额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里是见到她的期待和温柔。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已经收拾好一个简单行囊、神色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的纪瓷。
“我想去城郊的那个民宿住一晚。”纪瓷看着他,语气尽量平稳,努力忽视他脸上瞬间闪过的错愕与……一丝清晰的受伤,“就一晚,一个人。”
顾怀安脸上的疲惫和期待瞬间凝固,他眼底那抹因熬夜而明显的血丝,此刻更衬得那份错愕与失落触目惊心。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因为熬夜而异常沙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昨晚我没回来,你生气了?”他的第一反应是自我检讨和归因于自己,这让纪瓷心里猛地一抽,泛起细密的、尖锐的疼。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靠近,又硬生生停住,只是用那双带着疲惫和困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
她立刻摇头,快步走上前,主动握住他微凉的手,目光坦诚地看着他,试图解释那复杂难言的心绪:
“不,你很好。正是因为你很好,好到让我开始害怕。”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剖白那隐藏在依赖背后的恐惧,“我害怕……习惯了有你在身边,害怕有一天如果……如果失去了,我会无法承受。我需要一点时间,一个人,确认一下……我还是不是我。”她说得有些混乱,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她希望他能懂。
顾怀安眼中的错愕和受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理解、心疼和一丝无奈的复杂情绪。他反手握紧她的手,力道有些重,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内心的波澜,最终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但那平稳下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去吧。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一声。”他没有阻拦,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失望。他只是再次选择了理解和尊重,尊重她哪怕是源于恐惧的、向内求索的需要,即使这需要像一把小刀,在他疲惫的心上轻轻划了一下。
纪瓷独自开车去了城郊那家以安静和自然风光闻名的民宿。她把手机关了静音,放在床头。一天里,她什么也没做,没有强迫自己社交,也没有刻意“享受”孤独。只是在覆满落叶的山间小径慢慢散步,感受脚下沙沙的声响;坐在露台的摇椅上,看着云卷云舒,什么也不想;在房间里听着雨打屋檐的单调乐章。她允许那份因顾怀安缺席而产生的失落和焦虑存在,不再试图驱赶、分析或对抗它。她只是像一个旁观者,感受着它,如同感受山间的风,林间的雾,允许它们来来去去。她重新触摸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独立、安静、能够自我满足的核心——那个即使没有顾怀安,也能专注修复文物、能独自面对生活风雨、能从寂静中汲取力量的纪瓷。
它一直都在,并未因爱而消失,只是被温暖的陪伴暂时遮蔽了。这份确认,让她感到一种坚实的、回归自我的安定。
当第二天清晨,她打开手机,看到顾怀安发来的唯一一条信息——「早上好,这边下雨了,带伞了吗?」——时,心中那片因独处而重新获得的、宁静而广阔的内心旷野,并未被打破。相反,对那个人的思念,奇异地与这片旷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加复杂而平和的心境——她思念他,但并不因他的缺席而崩溃;她拥有独立的自我,同时也珍视与他的联结。
她没有立刻回复。她收拾好东西,退房,开车返回市区。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平静。
车子停在顾怀安书店楼下时,雨已经停了,清晨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下金色的、充满希望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她看到顾怀安正站在书店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收拢的伞,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孤寂,似乎正要出门,又或者,是在等她。
他看到她从车上下来,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紧绷了一夜的下颌线条缓缓放松下来,眼底涌上难以掩饰的、失而复得般的暖意与如释重负。他快步向她走来,清晨的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温暖的光晕。
纪瓷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晨光在她脸上跳跃,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远行归来的安宁。
“我回来了。”她说。
然后,在清晨的微光里,在书店敞开的门口,在带着湿润草木香的空气中,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再带着试探和羞涩,而是充满了确认后的坚定、归来的安宁以及全然接纳的勇气。她能感受到他瞬间的怔忡,随即是他用力抱紧她的回应,那个拥抱紧得几乎要将她嵌入骨血。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纪瓷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轻声而清晰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内心锤炼后得出的真金:
“顾怀安,我想明白了。我不是离不开你,而是……选择和你在一起。这两者,不一样。”
顾怀安看着她,看着这个穿越了内心重重迷雾、独自完成了一场心灵跋涉、终于带着完整而清醒的自我走向他的女子,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动和澎湃的爱意。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无比的珍视:
“我知道。欢迎回来,纪瓷。”
晨光熹微,彻底驱散了夜的阴霾,照亮了相拥的恋人,也照亮了纪瓷心中那片最终与爱和解、与独立共存的、完整而自由的旷野。她不再需要通过逃离来确认自我,也不再需要通过依附来获得安全感。她找到了那个平衡点——作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去爱另一个完整的个体。
(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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