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会定在周六下午三点。
从周四到周六上午，纪瓷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工作里，修复那尊观音像的最后阶段成了她最好的避风港。她不敢让自己有任何空闲，生怕那些关于顾怀安、关于雨夜、关于内心挣扎的思绪会如野草般疯长，侵蚀她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再回复顾怀安那封确认最终流程的邮件，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仿佛不接触，就能暂时麻痹那份日益清晰的心动。
周六中午，她勉强吃了点东西，站在衣柜前，却犯了难。平时她大多穿着舒适甚至沾染了颜料的工作服，鲜少在意衣着。此刻，看着满柜子的素色和灰暗，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形象”的在意，悄然浮现。她并非想取悦谁，只是……不想在可能见到他的场合，显得太过随意潦草。
她最终选了一件浅米色的亚麻衬衫和一条剪裁利落的深灰色阔腿裤。颜色依旧低调，但比她的日常穿着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郑重和得体。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二十八岁的面容平静无波，清丽的脸上未施粉黛，却因那份独特的沉静气质显得格外干净，黑色的眼眸如同浸在水里的墨玉，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粉底都无法完全掩盖的惶然。她用梳子仔细将长发理顺，拢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她提前半小时到达“拾光”书店。
书店比她想象的更大，也更美。原木色的书架高耸至天花板，空间开阔通透，绿植点缀其间，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和纸墨的清芬，是一种温暖而富有生命力的气息。靠窗的区域已经布置好，几十张椅子面向一个简约的小讲台，投影幕布已经落下，一切井然有序。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目光下意识地搜寻那个身影。
“纪小姐，这边请。”
温和的嗓音自身侧响起。纪瓷倏然回头，看见顾怀安从一处书架后走出来。他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小臂，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儒雅，比上次见面时少了几分居家的温和，多了几分专注工作的利落。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礼貌地移开，只是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光芒，快得让纪瓷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设备已经调试好了，你可以先熟悉一下。”他引着她走向讲台，语气是纯粹的工作式口吻，专业而疏离，恰到好处地缓解了纪瓷的紧张，仿佛两人只是合作方，而非那个雨夜共处一车、让她心绪纷乱的对象。
“好，谢谢。”纪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走到电脑前，检查PPT，试了试麦克风。顾怀安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会给她压迫感，又能确保如果她有任何需要，他可以立刻上前。他挺拔的身姿像一棵沉稳的树，无声地安定着周遭的环境。
陆续有读者入场。林薇也来了，穿着一条亮黄色的裙子，像一道阳光般挤到前面，冲纪瓷眨了眨眼，用口型说了句“加油”。
纪瓷勉强回以一个微笑，手心却在微微出汗。她不喜欢成为焦点，不喜欢被这么多目光注视。那种熟悉的、想要逃离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胃部微微抽搐。
就在她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指尖发凉时，顾怀安走到了讲台中央。
“各位下午好，欢迎来到‘拾光’书店。”他拿起话筒，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整个空间，不高，却有种奇异的、抚平焦躁的安抚力量，“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古陶瓷修复师，纪瓷女士，为我们带来‘碎片的重生’分享会……”
他简单介绍了纪瓷的背景和今天的流程，语调平稳，措辞得体。他没有过多地渲染她的成就，也没有刻意煽情，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方式，为她铺陈出一个沉稳、专业的出场背景，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她的心理压力。
当他将目光转向她，做出“有请”的手势时，纪瓷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那里没有催促，没有过高的期待，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仿佛在说：“你可以的，按你自己的节奏来。”
那一刻，奇迹般地，她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那深邃而温和的目光，像定海神针，稳住了她动荡的心神。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接过了话筒。她的身形纤细，站在讲台后却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力量。
“大家好，我是纪瓷。”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微哑，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如同山间清泉，流淌在安静的空间里。她开始讲解，配合着PPT上那些破碎的瓷器和修复后的对比图，讲述清理、拼对、黏接、补配、打磨、作色……每一个步骤背后的原理、艰辛与匠心。
当她进入自己熟悉的专业领域时，那些紧张和不安便悄然褪去。她的语言变得流畅，眼神专注，身上散发出一种沉静而笃定的光芒。她微微侧头讲解时，脖颈拉出优美的线条，专注的眼神亮得惊人。她不再是那个在情感面前手足无措的回避者，而是掌控着一门精妙技艺、值得被尊敬的专家。她的美丽在这种专注中，焕发出一种知性而坚韧的光彩。
顾怀安站在观众席的侧后方，倚着一个书架，安静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在专业领域里闪闪发光的模样，看着她讲解时不自觉微微蹙起的、秀气的眉头，看着她偶尔因为思考而轻抿的、淡色的嘴唇。他的目光里，有欣赏，有尊重，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缓缓流动。他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笑意，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纪瓷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张温暖而无形的网，轻柔地笼罩着她，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她不敢与他对视，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如同暴风雨中稳固的灯塔，指引着她，稳固着她周遭的世界。
纪录片片段播放时，场内灯光暗下。纪瓷稍稍松了口气，退到讲台边缘。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终于敢抬起眼，偷偷望向他的方向。
他依然站在那里，身影在昏昧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似乎比灯光更亮，正清晰地、专注地，回望着她。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像温柔的触手，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酸麻的悸动，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她慌忙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屏幕，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分享会按计划顺利进行到了尾声。最后的观众互动环节，因为问题经过了提前筛选，都在纪瓷可以从容应对的范围内。她言简意赅地回答着，保持着礼貌而专业的距离，神情冷静，措辞精准。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
一位年轻的女生站起来，接过话筒，有些腼腆地问：“纪老师，您修复过这么多破碎的器物，让它们重获新生。那么在您看来，修复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是让它看起来像从未破碎过一样完美，还是……接受它破碎过的历史，让它带着伤痕继续存在下去？”
这个问题，超出了纯粹技术的范畴，触及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直指修复哲学的核心，也……隐隐叩击着纪瓷自己的心门。
场内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纪瓷愣住了。她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完美无瑕？还是接纳伤痕？
这何尝不是在问她自己的内心？问她该如何面对自己成长中的那些“破碎”与“瑕疵”？
她下意识地，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顾怀安。他依旧站在那里，眼神平静，仿佛在说：按你想的回答，真实就好。
纪瓷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清晰：
“我认为……最高明的修复，不是掩盖和遗忘，而是理解与接纳。是承认破碎发生过，然后用技艺和耐心，赋予它继续存在、甚至因此更具独特美感的勇气。破碎本身，也是它历史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像是在对自己说，声音轻却坚定：
“有些痕迹，无需完全抹去。因为那恰恰证明了，它曾被珍惜，被努力地挽留过。”
话音落下，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那个提问的女生眼里闪着光，用力地点头。
纪瓷却有些脱力。这个回答，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隐秘地剖析了一部分自己的灵魂，将那个渴望被接纳的、带着伤痕的内心，悄然示众。
分享会圆满结束。读者们开始散去，有人上前来与纪瓷交流，索要联系方式。纪瓷勉强应付着，感觉社交能量正在急速耗尽，笑容有些僵硬。
林薇冲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太棒了瓷瓷！你刚才在台上会发光！”她挤挤眼，压低声音，“而且，顾店主看你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很有内容哦！”
纪瓷耳根一热，慌忙推开她：“别胡说。”心跳却因这句话再次紊乱。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顾怀安才走了过来。
“很精彩的分享，纪小姐。”他看着她，眼神真诚，唇角带着浅浅的、令人心安的弧度，“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
他的赞美很直接，却不带任何暧昧的色彩，仿佛只是客观评价她的专业见解。
“谢谢。”纪瓷低声道，避开了他的注视，他靠得有些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草木香，“也谢谢你……今天的安排。”她指的是他之前的周全准备和现场的稳定支持。
“分内之事。”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温和地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晚上书店有个小型的内部交流晚宴，都是一些文化圈的朋友，氛围比较轻松，要不要一起？就当放松一下。”
又是一个邀请。
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刚刚平静些许的心湖。
靠近，还是逃离？
纪瓷几乎能听到内心渴望的声音在微弱地呼喊：答应他，去吧，走近他的生活，看看他的世界……
然而，那个更强大的、自我保护的声音再次占据了上风。今天的“暴露”已经够多了，无论是专业上的，还是内心隐秘的剖白。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壳里，舔舐因为过度接触外界而产生的应激伤口，重新积蓄能量。她害怕在陌生的社交场合再次失态，害怕在他那些“文化圈朋友”面前显得格格不入。
“不了，”她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生硬，带着一种自我保护的尖锐，“我晚上……还有工作要处理。”
顾怀安静静地看了她两秒，没有坚持。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淡淡的失落，又像是早已料到的理解。
“好，那就不勉强了。”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听不出失望，“我送你出去。”
走到书店门口，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纪瓷回头，想最后道别，却看见顾怀安站在书店温暖的光晕里，身影被阳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纠结和伪装，看穿了她渴望又恐惧的内心，却又包容地、耐心地，给予她全部退缩的空间。
咫尺的距离，专业的表象下，是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挣扎，与他不动声色的等待。
她知道，她又一次，亲手将可能拉近的距离，推回了安全线之外。他英俊的脸上那抹温和的无奈，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了她的心上。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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