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S-02-006
弹窗跳出来的瞬间,林北正举着玻璃杯仰头灌水。
阳光斜斜地切过杯身,在桌面投下晃动的光斑。杯里的水纹把光斑揉得支离破碎,边缘漾开的虹光勾勒出蝴蝶翅膀,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扇动。
林北将水杯放回桌面,望着即将被覆盖芙卡洛斯壁纸,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芙卡洛斯大人在上,求您发发慈悲......至少给点能保命的装备。
话音刚落,裤兜突然沉甸甸地坠了一下。我睁眼摸出个野生手机,屏幕固定在在滨江湾二期1栋1203的快递签收通知。
抬眼望去,进入视线的是一片熟悉的亮黄色——那是几乎每个宿舍楼下都能看到的电动车,像不知疲倦的穿梭在校园投喂嗷嗷待哺的大学生。
车后座上方,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外卖箱稳稳当当。一个同样是亮黄色的头盔随意地挂在车把上,头盔两侧竖起的两个袋鼠耳朵,那是OG骑手的勋章。
车头并排装着两个手机支架,一个正牢牢固定着一部正在运行的智能手机。屏幕上,外卖App的接单界面亮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光点,都是等着人去‘捞’的单子。
或许女神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开局就送快跑膏药。
忽然想起,上次给胡硬炮送电脑的快递员,就是这位快递外卖两手抓的宋来福女士。
我看着手头的订单,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击“改派”。或许是下雨的原因,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愿意当这个接盘侠。我再无奈,也只能长叹一声,戴上头盔,自己送了。
反正毕业都是去送外卖,少走五年弯路。
幸运的是,骑手App有路线规划的功能。导入订单后系统会给出最优路线,将每一单的取货和送货点串联起来。我只需要按图索骥,剩下的交给时间。
但时间总是不够用的。
第一单就超时了。超时的原因很简单,不是我骑得不够快,而是取餐的时候,我等了二十分钟。从11:05到11:25,整整二十分钟。我看着店员手忙脚乱地打包,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以这个效率,直接给我一份预制炸鸡,用微波炉加热一下也就五分钟。剩下的十五分钟,都够打包十份酸梅汤了。
二十分钟的延误,让我不得不像个亡命徒一样在雨幕中穿梭。
我在马路中央猛打方向盘,撕破雨幕向前冲刺,这感觉像极了当年在布达佩斯甩掉红屋特工的那个黎明。雨天视线模糊,路不熟的我眼神无法离开手机屏幕上的导航,根本无暇顾及路面的情况。
就在一个转弯处,前轮碾过一段凸起的标线,像是被无形的手猛拽了一把,车身瞬间向右侧歪去!
EVAC-02-007
EVAC,Evacuation(逃生),加上外卖员的身份,我很有理由怀疑,这次是大逃杀模式。
EVAC-02-008
EVAC-02-009
……
EVAC-02-026
宋来福女士的排班是上午10点到下午2点,整整四个小时的外卖生活。无论是否准时送达所有订单,这个循环都会在下午两点准时结束。
而我,已经被困在外卖单里循环了二十次。
二十次尝试,二十次失败。
我本以为这是场简单的游戏,只要跑得够快就能通关。然而,这个大逃杀的规则,远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我无法按时送达的原因,千奇百怪,但又真实到令人绝望。
有一次,我被困在了一片立交桥下的积水中。我流畅优雅的电动车在水里挣扎了两下,就彻底熄了火。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订单超时,直到任务失败。
还有一单,我被小区保安拦在了小区门口。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外卖不让进,走侧门。”可那个所谓的侧门,只是一个能走行人的窄门,我的电驴根本过不去。没有电动车,徒步走进小区,一来一回起码多花二十分钟。我跟他争吵过,也求情过,但保安就跟人机一样,油盐不进的脸就这么卡在门口, “规定就是规定。”最终,我只能带着一肚子憋屈扛着一箱矿泉水走侧门,少超时一单就多一分希望。
虚假出餐的商家太多了,送了这么多次,我早已经摸清了他们每一家出餐的时间规律。但顾客的问题反而更难以捉摸。最奇葩的一个顾客,明明知道写字楼有门禁,不下来取餐,我只能在楼下傻等,白白看着时间流逝。
“你再等一下,肯定有人上楼,你跟着上去就行了。”
顾客不出意外的给出了让人抓狂的回答。
明明是个写字楼,大厅却宽敞得像一座现代美术馆,挑高的穹顶让空间显得格外空旷。两侧是巨大的落地玻璃,模糊了室内与室外的界限,将雨幕织成一幅朦胧的印象画。一些不知名的现代雕塑,和发财树一起,散落在空间的各个角落。
我就被一句话钉在这里,手里提着一份即将超时的黄焖鸡米饭。
黄焖鸡的霸道的香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湿和写字楼里冰冷的空调气味,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
我抱着那份外卖,颓然地坐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任由委屈和愤怒冲垮我的泪腺。
“你还好吗”
一张纸巾,一个对视。她的眼神清澈而温和,没有一丝同情或居高临下的姿态。或许是她太过温柔,或许是我实在憋得太久,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把送外卖遇到的所有奇葩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她没有直接帮我,而是教会了我如何用“不可抗力”,用“非个人原因”这些我闻所未闻的词语,在平台、商家、顾客之间进行博弈。
“你不能说你迟到了,要说你被困住了。你不能说顾客在楼上,要说顾客不配合取餐。”她的话把我拉出疲惫和委屈,重新组建起了一套全新的逻辑。她告诉我,只有学会用规则来保护自己,才能真正掌握主动权。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哪是什么送外卖,这分明是一场场和平台、商家、顾客之间的博弈。而我,之前只是一只无头苍蝇,只会傻傻地硬碰硬。
钱乔,明心律师事务所。
我把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消化这场突如其来的教学,和背下她的联系方式。
EVAC-02-027
我直接光棍地结束了这一天的外卖生活,下线,拒绝接单。接着熟门熟路地到建华超市讨要纸笔。
林建华是各种意义上的熟人了。
宋来福经常给他家送货,林建华不仅总会客气地带瓶饮料,更难得的是,他还让宋来福在店里给电瓶车充电。所以宋来福在不排班的时候,也常常会主动来帮忙。甚至林建华有时候要出门办点事,店里也放心地交给宋来福看着。
“雨这么大应该会爆单吧?今天不排班?” 林建华递过来一支圆珠笔,又从日历本上撕下两页纸。
我摇头,没有解释太多,只是说:“有点事。”
我回忆起骑手App上的路线图,开始在纸上勾勒出它的拓扑结构。
每一个取餐地址、每一个送餐地址,都变成了一个点。而连接这些点的路线,成了有向边。我在这些边上画出箭头,写下需要用的时间。
骑手App给出的路线图,无疑是经过优化的。它将时间作为距离,在满足订单送达时间目标约束下找出最短路径。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我用实际出餐速度修改约束条件,把积水无法通行的路段加在现有路径上,将所有已知信息加入模型。
约束条件太多了。平台每一单的取餐和送餐的截止时间都有要求,无论我怎么计算,都无法满足所有约束条件。
一个不可行问题。
我盯着草稿纸上纵横交错的线条:线性规划中可行域为空集,本质是约束条件之间存在矛盾。
当所有变量组合都无法满足全部约束时,最理性的选择是退回问题的原点。
那些被默认为刚性的约束条件,真的没有松动的可能吗?又或者,被视作不可动摇的目标函数,其实是可以被重新定义的。
我将所有订单视为待搜索的节点,以时间紧迫性为g(n)、空间距离为基础h(n),构建初始评估函数f(n) = g(n) h(n),生成订单的优先级排序。随后引入天气影响、顾客配合度等动态参数,修正h(n)的计算权重。例如提高积水路段的时间预估权重,对配合度低的商家增加送达难度。
在路径搜索过程中,优先扩展 f(n)值最小的订单节点:即那些时间窗弹性大(h(n)估值稳定)、与已规划路径无冲突(无需额外增加g(n)成本)的 “易解项”。
对于f(n)值异常偏高(如注定突破时间约束)的订单,通过剪枝操作删减完全冲突的约束,确保剩余订单节点构成有效的可行解空间。
就像面对拒绝下楼取餐的顾客,其取餐时间变量因缺乏上界约束,会导致h(n)估值无限膨胀,使f(n)失去收敛性——持续投入时间只会让搜索陷入无效循环,偏离最优路径。
此时应新增送达即离场的约束规则,修正启发函数的边界条件,将节省的时间资源重新分配给其他高优先级的订单节点。
最关键的重构在于目标函数的调整。我不能再以让所有人满意地完成所有订单这一不可达目标为导向,而是将f(n)的核心权重转向高优先级订单的完成率。
通过持续迭代筛选,优先探索能最大化有效订单数量的路径组合。
平台设定的目标或许超出实际约束边界,但骑手的责任和A*算法的搜索逻辑是一致的:在给定约束内,找到代价最小、收益最高的可行解。
EVAC-02-028
我把手机切到语音导航模式,导航报出的每个路口都精准对应着刚才研究出的最优路线,这是对着地图反复迭代出的最优解。
11:05
炸鸡店的油香混着呛人的辣椒粉味儿迎面劈来。我摸出手机,取餐提醒的红点在屏幕角上跳得急,柜台旁的外卖架堆得满满当当,偏偏没有我要的3418。
“老板,3418 做了吗?” 我扬着手机凑过去,划开一张红底白字的投诉截图晃了晃,“这单备注微辣,但顾客上周用辣椒太辣的理由申请退款了”
老板正往鸡块上撒调料的手顿了顿,抬眼看我,好像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辣椒记得分装哈,” 我补了句,“您也知道,平台现在动不动就扣钱,还掉评分。”
见他没搭话,我转头扫了眼堆得歪七扭八的外卖架:“今天老板生意好哦,我去帮忙打酸梅汤吧。”
老板转身从冰柜捞出鸡胸肉,往裹粉里撒调料时,手腕明显拐了个弯避开红罐子,鸡肉裹好面浆扔进油锅,滋滋冒起白烟。他抽了个干净餐盒摆在台面上,看来是记着分装的事。
离开炸鸡店时,我一手拎着顾客的餐,另一手拎着老板送的酸梅汤。
11:57
我在黑脸保安面前打电话询问顾客,在另外需要额外等待二十分钟和让保安开门之间,顾客给出了更加令人惊喜的答案。
“你不让他进是吧?那你来送。”
“谢谢美女,送你瓶酸梅汤~”
我一把将东西放在那象征着权威的、神圣不容侵犯的、摊开的访客登记表上。不等保安反应过来一拧油门就跑。我不知道后视镜里的保安脸是不是更黑了,只知道天色确实沉了下去,雨水打在头盔上脆生生的响。
13:17
最后一个订单,我走进旋转门,停在写字楼闸机前。我拨通电话,毫不意外的得到一如既往的傲慢说辞。
“你再等一下,肯定有人上楼,你跟着上去就行了。”
明明是写字楼,大堂却美得让人忍不住慢下脚步。挑高的穹顶撑起一片开阔,雨丝被风推着斜斜掠过落地玻璃,比任何刻意布置的背景墙都更显灵动。角落的雕塑线条利落,和旁边发财树的绿意撞在一起,冷硬里透着柔和的生机。
就近找了张沙发坐下,雨丝敲在玻璃上的声音织成白噪音,楼外忙碌的街景也被雨雾晕成了流动的色块,都融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偶尔有行人带来几条浅浅的水渍,在这片洁净里悄悄留了点生活的印记。
13:32
我最后一次对着黄焖鸡米饭全方位拍照:小票特写,茶几上的餐盒,闸机,和大门。
我正对着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调焦距,试图把黄焖鸡米饭的餐盒卡在门楣最醒目的雕花中间,取景框里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四目相对的刹那,我慌忙压下镜头。
莫名其妙就蹦了出一句,“谢谢”。
话音砸在地上的瞬间,我彻底僵住,明明该说对不起的。
她果然也顿了半秒,视线从我的手机屏幕挪到我脸上,那半秒长得足够我数完黄焖鸡的所有添加剂。她极轻地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个礼貌的弧度,走向闸机。
顾客不配合取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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