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发送后,岑鸢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仿佛将他投入了一片未知的寂静。他没有期待立刻回复,甚至不确定商衍是否会回复。那条信息像一枚深水炸弹,被他亲手投了下去,此刻他只能等待,感受着那份引信燃烧时带来的、混合着焦虑与决然的寂静。
他几乎一夜未眠。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林秘书冰冷的威胁、档案记录里那句“线断了”,以及商衍空茫眼眸后可能隐藏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黑暗。他像一个在悬崖边校准仪器的科学家,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却仍被谷底那未知的奥秘所吸引,无法自拔。
第二天,他比平时更早到达咨询室。阳光尚未完全驱散清晨的凉意,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他刻意没有整理沙盘,任由昨天商衍留下的那片“火灾后的废墟”保持着原状——中央的空地,以及那个被翻转过来、面朝虚空的骑士。
商衍准时被护士带来。他走进门的瞬间,岑鸢的心跳不易察觉地漏了一拍。商衍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诡异的澄澈。他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扫过沙盘,又落回岑鸢身上,没有愤怒,没有回避,也没有丝毫意外。
仿佛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沙发,而是缓步来到沙盘边,低头凝视着那片他自己创造的荒芜。
“错误的剧本……”商衍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岑鸢昨夜那条石沉大海的信息。他的指尖悬在沙盘上空,微微颤抖,却并未触碰任何沙粒。
岑鸢没有催促,他走到商衍身侧,保持着一段既能观察又不过分侵入的距离。他能闻到商衍身上淡淡的、医院统一配发的皂角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木屑和胶水的独特味道。
“他……我的老师,”商衍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说,每一个木偶,都有它命定的剧本。匠人的手,只是将那个早已存在的故事,从虚无中牵引出来。”
他的指尖终于落下,不是去摆放模型,而是开始在那片空地的边缘,用指尖划出细长、扭曲的线条,像无数断裂的、纠缠的丝线。
“他教我掌控丝线,教我看清关节的律动,教我如何将灵魂……注入没有生命的物体。”商衍的语速平缓,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他说,那是神之手。我们扮演着神的角色。”
划线的动作突然停止。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节泛白。
“但后来……我看到了别的剧本。”他抬起眼,看向岑鸢,目光穿透了时间与空间,落在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场景里,“不是木偶的剧本,是人的。我看到导师的剧本里写满了恐惧和妥协,看到那些来定制木偶的人,他们的剧本里充斥着谎言和**……我看到丝线,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个人身上,操控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比我的木偶……更精致,也更残酷。”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空茫的眼底翻涌起黑色的浪潮。
“我告诉老师,我看到了。我说,我们的木偶剧是假的,真正被丝线操控的……是我们自己。他害怕了。”商衍的嘴角扯起一个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说我疯了,说我看错了剧本,说我在亵渎我们的艺术。”
沙盘里,那些被他划出的“断裂丝线”凌乱地交织着,像一张绝望的网。
“那天晚上……在工作室……我们争论。”商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成了气音,“他说要毁掉我最近做的那个木偶,他说那个木偶的眼神……太像‘看到丝线’的我了。他说那是‘错误的剧本’,必须修正。”
咨询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阳光中浮动的微响。岑鸢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了关键的时刻。
“线……断了。”商衍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我记不清了……只有热……很大的火……和老师……推开的……”
他猛地睁开眼,琉璃色的瞳孔紧缩,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未经掩饰的恐惧与混乱。他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灰烬。
“他们都说那是意外……电路老化……”他喃喃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质疑一切,“可如果……如果剧本早就写好了呢?如果……我只是……按照剧本演出了呢?”
他抬起头,绝望而求证般地望向岑鸢,像个迷路的孩子。
“岑医生,”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你告诉我……是我……演错了剧本吗?是我……弄断了那根线吗?”
没有指控,没有辩解,只有一个来自灵魂深处的、关于自身存在本质的诘问。
岑鸢看着眼前这个被往事和自身感知撕裂的年轻人,看着他从一个冷静的操控者变回一个充满恐惧和不确定的、破碎的灵魂。所有的专业分析,所有的风险评估,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他只是走上前,没有触碰商衍,而是伸出手,轻轻地、坚定地,覆盖在沙盘中那个面朝虚空的骑士模型上。
这是一个无言的举动,一个超越言语的回应。
商衍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岑鸢覆盖在骑士上的那只手,又缓缓移到他脸上,看着他眼中那片冰湖之下,汹涌着的、并非怜悯而是某种深刻理解的情绪。
错误的剧本,或许早已写下。
但台上的演员,并非只有一人。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这一次,不再充满对抗,而是充满了某种沉重的、共享的秘密。
商衍关于“错误剧本”的剖白,像一块沉重的陨石砸入岑鸢的心湖,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那不是一份清晰的证词,而是一团混合了创伤、幻觉、哲学思辨与可能真相的迷雾。但有一点岑鸢可以肯定:商衍内心深处,埋藏着对那场火灾极深的、未被处理的恐惧与负罪感,无论真相如何。
这份认知,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不能将商衍交给那个只想“处理”问题的家族,或是任何一个可能只会用药物和禁锢来应对这种复杂性的机构。商衍需要的不是被“修正”,而是被理解,被引导着走出那片由自身感知和过往创伤共同构筑的迷宫。
但林秘书的最后通牒言犹在耳。私人看护方案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需要筹码,需要更坚实的东西来对抗外界的压力。他需要真相,或者至少,是比现在更接近真相的东西。
这意味著,他必须越界。
……
周五下午,他以参加一个短期学术研讨为由,向医院请了半天假。他没有去任何学术会场,而是驱车来到了城市另一边,一个老旧的艺术街区。根据他之前私下查阅的、非医院系统的公开信息,商衍那位已故的导师,老木偶师陈伯年的工作室,就在这片区域。火灾后,那里似乎一直空置着,未被重新租赁或改建。
街道狭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涂鸦。岑鸢将车停在街口,步行找到了那个门牌号。那是一栋独立的、带着一个小院子的二层旧楼,外墙被烟火熏黑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尤其是二楼窗户的位置,焦黑一片,与周围斑驳的墙皮形成刺目的对比。院门被一道生锈的链条锁着,上面还贴着一张早已褪色的封条,字迹模糊。
一种混合着肃穆与不安的情绪笼罩了岑鸢。他站在门外,能想象出当年这里曾有的艺术气息,也能感受到那场大火留下的、无声的创伤印记。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试图从栅栏的缝隙中窥视内部,但里面杂草丛生,遮挡了视线。
正当他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做时,旁边一栋楼里走出来一位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找谁啊?”老太太声音沙哑。
岑鸢迅速调整表情,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阿姨您好,我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在做关于传统木偶艺术的调研。听说陈伯年老师以前的工作室在这里,想来看看,感受一下氛围。”他撒了个谎,语气自然而诚恳。
老太太的警惕稍缓,叹了口气:“唉,陈老师啊……可惜了。是个好人,手艺也好。那场火……真是造孽。”她摇了摇头,指向那扇锁着的门,“烧得不成样子啦,里面啥也没了,一直就这么锁着,也没人管。”
“是啊,太可惜了。”岑鸢附和着,状似无意地问道,“阿姨,您当时……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了吗?我听说好像还有些疑点……”
老太太摆摆手,压低了声音:“警察都来看过好几轮咯,说是意外。不过……”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才凑近一点说,“着火那天晚上,我好像听到陈老师和他那个学生在里面吵架,声音还挺大。后来没多久,就着火了。”
岑鸢的心跳骤然加速。“那个学生……是叫商衍吗?”
“对,就是那孩子,平时看着挺安静乖巧的,那天不知道怎么了。”老太太回忆着,“火灾后,那孩子好像就……这里不太好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被家里人送走了。唉,都是命。”
吵架。激烈的争吵。这是在官方记录里被模糊处理掉的细节。
“谢谢您,阿姨。”岑鸢不动声色地道谢,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离开旧街区,岑鸢没有回家。他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老太太的话印证了商衍记忆中“争论”的存在,但也将商衍在火灾前的状态指向了更不稳定的方向。
他需要更多。他需要知道争吵的具体内容,需要了解调查中是否还有被忽略的细节。
他启动车子,驶向了另一个方向——市消防局的档案资料馆。凭借他的执业医师身份和一些巧妙的话术(以研究创伤后应激障碍与记忆偏差为名),他或许能申请查阅那场火灾的非涉密调查摘要。
过程比他想象的稍微顺利一些,但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当他终于拿到那份薄薄的、盖着“已结案-意外”印章的档案复印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坐在资料馆外的长椅上,就着路灯昏黄的光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报告内容大部分与他知道的吻合:起火点位于工作室二楼的工作台附近,初步判断为电路老化过热引燃周围大量易燃木料、布料及涂料。现场发现一个被部分焚毁的、造型独特的木偶残骸,报告附了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那木偶的眼睛部位似乎格外精致,陈伯年死于吸入过多浓烟及烧伤,商衍被发现时处于昏迷状态,位于工作室门口附近……
他的目光在“现场勘查备注”一栏停住了。那里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工作台下方发现少量非电路使用的、成分特殊的助燃剂残留,因现场破坏严重,且残留量极少,无法确定其来源及与起火直接关联,不排除为日常创作所用材料……」
助燃剂残留!
虽然报告强调无法确定关联,但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疑点!官方结论是“意外”,但这行备注,像幽灵一样徘徊在“意外”的边缘。
岑鸢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发冷。如果……如果不是纯粹的意外呢?如果是有人用了助燃剂?那个人会是谁?商衍?还是……另有其人?
他将档案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纸张仿佛带着火焰的余温。
他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这份档案,老太太的证词,以及商衍破碎的记忆,正在拼凑出一个远比“意外”更复杂、更黑暗的可能性。
而他手中这份微不足道的“筹码”,或许足以暂时震慑商衍的家族,但也可能……会将他和他想要保护的人,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凝重而坚定的脸庞。他需要见商衍,立刻,马上。不是在明天规规矩矩的咨询室,而是现在。
他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受限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边没有说话,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岑鸢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声音低沉而清晰:
“商衍,我需要见你。现在。在老地方。”
他说的“老地方”,是那家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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