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处理后的病房,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消毒水的气味。减半剂量的镇静剂让商衍陷入了昏睡,不再颤抖,也不再呓语。他苍白的脸上泪痕已干,手臂上缠着洁白的纱布,像个脆弱易碎的人偶,被暂时定格在安静的时空里。
岑鸢没有离开。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如同守夜的骑士。窗外晨曦微露,将房间染上一层灰蓝的冷色调。他的白大褂上还沾着点点已经干涸暗沉的血迹,那是商衍的血,像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
拥抱的触感还残留在他肩头,那份颤抖和绝望的重量,比他处理过的任何一份复杂病例都要沉重。他知道,当黎明彻底到来,他将面对什么——院方的质询,可能存在的纪律审查,以及林秘书那边必然会借题发挥的更大压力。
但他此刻的心,却异乎寻常地平静。那个拥抱,打破的不仅仅是医患的界限,也打破了他自己内心那堵用规则和理性砌成的、摇摇欲坠的高墙。他不再去纠结“纵火犯”的可能性,不再试图用纯粹的逻辑去剖析商衍。他选择相信自己在那一刻看到的——一个在创伤和自我怀疑中濒临毁灭的灵魂,需要的是锚固,而非审判。
天亮了。护士来例行检查,看到守在床边的岑鸢,眼神复杂,但没有多问。很快,科室主任的电话来了,语气严肃,让他“尽快”去办公室一趟。
岑鸢替商衍掖了掖被角,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沉睡中依旧紧蹙着眉头的脸,转身离开了病房。
主任的谈话在意料之中:强调职业操守,询问事件细节,暗示他“情绪投入过度”可能带来的风险,并告知医院将成立内部小组评估此事。岑鸢没有辩解,只是冷静、客观地陈述了当时商衍失控自残的紧急状况,以及自己采取干预措施(省略了拥抱的具体细节)的必要性。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带着一种经历风暴后的沉稳。
“岑医生,你的能力我们从不怀疑,”主任最后叹了口气,“但商衍这个病例,牵扯太多,太敏感。家族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岑鸢站起身,“但我依然是他的主治医生。在他的状况稳定下来,或者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我需要回避之前,我不会放弃我的职责。”
他离开主任办公室,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前哨战。真正的压力,还在后面。
回到自己的领域,他第一时间调阅了商衍夜间的生命体征监测记录和护士交班报告。一切平稳,除了几次短暂的、快速的眼动周期,显示他可能在做梦。
梦……岑鸢的心念一动。在彻底崩溃和药物镇静之后,潜意识的大门有时反而会松动。
他没有急着再去病房探视,而是重新投入了对火灾档案的研究,并开始动用一些私人关系,尝试联系当年参与火灾调查、但可能已经退休或调职的消防员。他需要更多碎片,来拼凑那个夜晚的真相。
下午,他再次来到商衍的病房。商衍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眼神依旧空洞,但那种激烈的、自我毁灭的情绪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他看到岑鸢进来,目光微微动了一下,又很快移开,落在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上。
“还疼吗?”岑鸢拉过椅子坐下,语气平静如常,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的拥抱从未发生。
商衍缓缓摇了摇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不再是充满对抗的寂静,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沉重的安宁。
“我好像……梦到了一些东西。”过了很久,商衍才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岑鸢的心提了起来,但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不是火……是之前……”商衍的视线没有焦点,仿佛在凝视着脑海中的影像,“老师在打磨那个木偶的眼睛……用的是一种……很特别的釉料。他说,那种釉料……遇到高温……会变颜色……会变得……像真的在燃烧一样……”
他的语速很慢,带着不确定,像是在打捞沉在深海的记忆碎片。
“釉料?”岑鸢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火灾报告里提到了助燃剂残留,但并未详细分析其具体成分是否与木偶制作材料有关。
“嗯……”商衍的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瓶子……很小……黑色的瓶子……老师很宝贝它……平时都锁在柜子里……”
黑色的瓶子。特殊的釉料。遇高温变色。
这些信息像散落的珠子,在岑鸢脑中滚动。它们暂时无法串联成完整的线索,但却指向了一个新的、未被深入调查的方向——工作室里的那些化学制品。
“还有吗?”岑鸢的声音放得更轻,生怕惊跑了这些脆弱的记忆。
商衍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记不清了……只有那个瓶子……”
“没关系,这很重要。”岑鸢肯定道,他拿出笔记本,迅速记下关键词,“你做得很好,商衍。”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商衍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他缓缓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对上岑鸢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恐惧或绝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探究。
“岑医生,”他轻声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那样?”
他没有明说“那样”是哪样,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岑鸢合上笔记本,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冰湖般的眸子里,是坦诚的、未经修饰的认真。
“因为你需要。”他回答,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华丽的修辞,“而我在那里。”
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出于职责,甚至不是出于那该死的“骑士病”。
仅仅是因为——“我在那里”。
商衍怔怔地看着他,琉璃色的瞳孔里,映着岑鸢清晰而坚定的身影。许久,他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将视线转向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穿透云层,洒下温暖的光斑。
崩溃的深渊之下,并非只有虚无。
有时,也会在沉潜中,窥见一丝微光。
……
商衍关于“黑色瓶子”和“特殊釉料”的记忆,像在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调查的一个全新方向。岑鸢几乎可以肯定,火灾报告里那句含糊的“成分特殊的助燃剂残留”,极有可能与这种木偶制作材料有关。
他立刻行动起来,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私人关系和学术渠道。他联系了材料科学领域的旧识,描述了釉料遇高温可能变色的特性,询问其化学成分及可燃性;他甚至尝试通过一些非正式途径,想了解当年火灾物证检测的更详细结果,尤其是关于那少量助燃剂残留的具体成分分析。
然而,外部压力的升级速度,比他获取答案的速度更快。
林秘书再次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去岑鸢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出现在了商衍病房所在的楼层走廊上,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堵住了刚查完房的岑鸢。
“岑医生,看来我上次的沟通并未引起您足够的重视。”林秘书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公式化的笑容,但眼神里已毫无温度,只剩下**裸的警告,“商衍少爷昨晚的‘意外’,家族方面非常震惊和失望。这充分证明,您目前的治疗方案,根本无法保证他的安全,甚至可能加剧他的风险。”
岑鸢停下脚步,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意外已经处理。病人的情绪崩溃是创伤治疗中可能出现的反复,我正在积极调整方案。”
“调整?”林秘书嗤笑一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家族没有更多耐心等待您的‘调整’了。这是由三位国内外顶尖精神科专家联合出具的评估意见,基于商衍少爷的全部现有资料——包括您那份……颇具争议的报告,以及昨晚的事件记录。”
他将文件递到岑鸢面前,岑鸢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看着封面标题——《关于商衍·李(化名)转介至圣卢克医学中心治疗建议书》。
圣卢克,那是一家以高度安全和强制性治疗闻名的私立机构,进去的人,几乎与外界断绝所有联系。
“专家一致认为,”林秘书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商衍少爷的病情具有高度不可预测性和潜在危险性,留在开放式医院环境是对他自身及他人的不负责任。转介至圣卢克,进行深度干预和封闭管理,是目前最符合他利益的选择。”
岑鸢的心沉入谷底。他知道这是家族最后的手段,利用所谓的“专家意见”和昨晚的事件,强行推动转介。如果他再强行阻拦,恐怕接下来就是法律程序和对他本人执业能力的正式质疑。
“我需要时间研究这份评估。”岑鸢试图争取时间。
“可以。”林秘书出乎意料地好说话,但他接下来的话却更令人心寒,“您有24小时。明天这个时候,我会陪同圣卢克中心的接收团队前来办理手续。希望您能以专业态度配合,岑医生。毕竟,您也不希望自己的职业生涯,因为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人,留下不光彩的污点吧?”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送葬的钟声。
24小时。
岑鸢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看了一眼手中那份沉重的“建议书”,又望向走廊尽头商衍病房紧闭的房门。
时间不多了。
他回到办公室,反锁了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手中所有的线索:商衍的记忆碎片(争吵、推开、釉料)、老太太的证词(激烈争吵)、火灾报告的疑点(助燃剂残留)、以及……那个指向明确的转介威胁。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场火灾的真相。他必须在那之前,找到能颠覆“意外”结论的决定性证据。而关键,很可能就在那个“黑色的瓶子”和它所装的特殊釉料上。
他再次拨通了那位材料科学教授的电话,几乎是恳求对方加快查询进度。然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拿起车钥匙,再次离开了医院。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依然是那个发生过火灾的工作室旧址。他必须再去一次,在房子被彻底清理或转手之前,看看能否找到更多关于那种釉料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是找到一个类似的空瓶子,也能为他的推测提供实物支撑。
夜色再次成为他的掩护。他熟练地将车停在街口,戴上帽子,借着夜色的遮掩,再次靠近那栋被锁链禁锢的旧楼。
院子里杂草更深了。他绕着院子寻找,试图找到其他入口或者松动的栅栏。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的手在院墙底部一块松动的砖块后,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细小物体。
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其抠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足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瓶碎片。瓶壁很厚,颜色是深邃的黑色。碎片边缘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呈现诡异幽蓝色泽的凝固物。
幽蓝色……高温……变色?
岑鸢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那个装特殊釉料的瓶子碎片!它怎么会在这里?在院墙外的砖块后面?是火灾时被炸飞出来的?还是……被人刻意丢弃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碎片用手帕包好,放进口袋。正当他准备进一步查看时,远处忽然射来一道刺目的汽车灯光,引擎声由远及近。
是那辆黑色的轿车!它果然一直监视着这里!
岑鸢暗骂一声,立刻压低身子,借着杂草和夜色的掩护,迅速向另一个方向撤离。他不能在这里被抓住把柄。
他一路疾走,心跳如鼓,直到确认甩掉了可能的跟踪,才绕路回到自己的车上。他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冷汗,但口袋里的那个玻璃碎片,却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点燃了他眼中决绝的光芒。
他有线索了。虽然只是一片碎片,但这无疑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24小时的倒计时,滴答作响。
锁链已然收紧。
但他手中,终于握住了一块可能砸碎这锁链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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