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竹音说起她在镇上的遭遇。
竹音讲得深情并茂，她原本是想将刘知县的恶行告诉他们，可不知不觉就被裴御景带偏了。
裴御景先是听到马车横冲直撞，差点撞到了人，又听闻竹音还差点与那知县发生争执，不免出声询问道：“有没有哪里受伤？早知道便不让你出门了，看来镇上确实不太平。”
他翻开竹音的手，手心红肿，触摸了一下，竹音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还真有点疼，幸好没有破皮。
裴御景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
瞧着挺严重的。
竹音挣扎了两下才悻悻收回手，看气氛着实有些尴尬，还有外人在，裴御景就动手动脚，做得离他远了些，竹音轻声揭过道：“没事，过几日就好了，你们知道这个新知县到底是什么来头么？”
一旁的岳子恒接话茬道：“我也是听几位同僚说起，这位刘平刘知县是从汴京下放到松塘镇的，有人说他背后的权势可大了，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何来这里，咱们这儿可不富裕，没有油水给他捞。”
竹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来头这么大呀。”
岳子恒叹气：“虽说赋税一事确实不是一个七品知县能决定的，但看他一副趾高气扬的嘴脸我真是气不过啊，于是便来找行兄一吐轻快。”
“这么说赋税一事确实是真的？”
岳子恒摆手：“行娘子你放心，这个他不敢做假的，确有此事，初听闻时我也有些吃惊。”
裴御景道：“五年前，新帝登基加重赋税，如今时局安稳，除非是战事再起，不然实在没有必要再增加百姓负担，引起动荡。”
“谁说不是。”岳子恒想到了什么：“不会是因为前段日子栖梧公主出嫁途中被人杀害，和亲不成，战事恐要再起了吧，这才突然加重赋税。”
不知道为什么，岳子恒说到栖梧公主时，眼神游移不定地看了下裴御景，实在是奇怪，但竹音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便未曾注意到这点细节。
竹音的另一只手包裹着被伤着的左手，微蜷缩着，仍感觉隐隐作痛着，比起手上的疼痛，她心里面更好不到哪去。
她道：“我们与北狄这些年虽有摩擦，但一直相互忌惮着，不会轻易开战。就算，真的因此开战也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和亲的公主已经死在路上，难道要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么？”
岳子恒挠了挠头，他其实觉得竹音说得挺有道理。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没有继续，竹音说完就别过了头，眉眼稍垂，叫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岳子恒说回刚才的事情：“地方州县交税是有一个总定量的，前几年就有一个县欺瞒百姓缴税粮草数量，这样有些乡绅富户便可以少交，让平民百姓多交，长此下来富得更富穷得更穷，偏偏这种情况还屡见不鲜。”
“我亦听闻前几日，这刘知县刚到松塘镇，本地的几个大地主就去他府上拜访过了，要说其中没有猫腻，我是不信的，我估计呀是刘知县让平民散户出了大头，纵容了那些真正有粮的，唉，绝不能长此以往。”
裴御景沉默半晌，手指在桌上划了一横：“原先的松塘县令并未去外地任职，而是直接降职，这说明新知县能上任恐怕托了关系，轻易动不得他。”
“那可如何是好？”岳子恒皱着眉苦恼道。
“可向上级州县成交一份万民情愿书，写明原由，拉他下马。”裴御景道：“可我担心的是，宣州刺史知晓此事并不作为，我们并不清楚这位刺史本性如何？会不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岳子恒露出苦笑：“连行兄也没有办法的话那可怎么办，我在学堂尚有活路，就是可怜了那些世代务农的人家。”
“刺史不行，宣州还有什么人能出面主持公道么？”竹音抬头，出声问裴御景。
“……有。”裴御景回看着她：“我有一好友在宣州做官，可以修书给他先试探一下刺史的态度，如果可行，且此事是我们占理，不会草草了之，新来的知县如此欺人，纵容的话后患无穷。”
岳子恒惊喜道：“行兄还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啊，那太好了，找行兄商议果然有用。”
岳子恒又愤愤不平地吐槽新来的刘知县如何如何不做人，竹音他们家毕竟不在镇上，消息知道的也慢，这才知道此人在松塘镇耍了多大的威风。
岳子恒走后，裴御景带着竹音回里屋，重新摊开竹音的手，他面色虽然看起来相当平静无波，也没说什么，但以竹音对他的了解，裴御景恐怕有些生闷气了。
“也不是很疼的，当时的情况没办法。”竹音低着脑袋辩解道：“我当时看到那几个衙役直接往王婶背上打，王婶本来就腰不好，她平常多有照顾我，我不能当没看见，你恐怕还不了解我，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什么人都帮，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先顾及自己的。”
“嗯。”
裴御景不知道从哪拿出一个白瓷装着的药膏，给她涂抹在伤口上，反倒叫竹音受宠若惊。
先来的不是责怪，而是润物细无声的照顾。
手心被裴御景涂了厚厚一层雪白药膏，竹音感觉冰冰凉的，疼痛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好多了，谢谢夫君。”竹音另一只手拉着他衣袖。
裴御景叹了口气：“阿音，不能再有下次，凡事都要量力而行，阿音从前明明不是莽撞的性子。”
竹音生怕他觉察出什么，又看他真的一脸担心，不像作假，竹音连声说着知错了，脑子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偏头倏然亲了亲裴御景的脸颊，这还不算完，又歪着头去亲他的另半边脸。
“我真的知错了。”
裴御景没有躲，但可以瞧见，从他脖颈红到了后耳，愣怔了好几秒，随后竟有些恍惚地起身，正视着前方，低声说了一句：“我去做饭了。”
匆匆地消失在了里屋门口。
这个办法真是屡试不爽。
竹音笑够了又坐着回味了一遍刚才裴御景脸红的模样，她伸手去拿起放在一旁的药膏。
竹音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凭她的见识自然知道这可是好东西，数十种名贵药材制成的金创药，裴御景难道不怕身份暴露么。
可能觉得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在山野间长大的姑娘吧，不必瞒着。
因为竹音手上的伤，家里所有家务活都交给了裴御景，竹音一下子觉得伤得也很值嘛，笑眯眯吃着碗里的饭。
晚饭后，裴御景开始给他那名宣州好友的信，竹音没事索性在书房陪他。
她无聊地研着墨，烛火映照得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馨的色彩，更显得温婉如玉，裴御景看她悄悄打了好几个哈欠，搁下笔，嘱咐她先去休息。
“嗯好。”竹音确实困了，施施然起身要走，裴御景轻声提醒她睡前别忘了涂药。
竹音答应了一声，将门关上。
夜风呼啸，油灯黯然明明灭灭。
窗口忽然被打开，一个身影翻身进来，穿着夜行衣，仿佛融进了阴影里，他单膝跪在裴御景面前，低声叫道：“主子。”
裴御景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信件：“不是说没事别来么？可是南浔出了什么事？”
“南浔一切平安。主子，这是之前的线人今天傍晚传来的消息。”那人递上一条小纸。
裴御景恰好写完收尾，伸手将小纸接过打开，草草看过后，微不可闻地挑了下眉，说道：“按之前商定的计划办，守了这么久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裴御景说完，似又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承影，今日她出门可有发生什么事？”
裴御景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暗卫承影抱着拳，向裴御景如实相告，没有隐瞒当时是有一辆马车差点撞到竹音，是他出手阻止了，当然，竹娘子没有发现。
裴御景听罢，转眸淡淡看着一脸紧张的承影，静默了片刻，道：“你继续跟着保护她，这里新换了个县令，恐怕要不太平一阵儿，至于原本的计划要尽快推进，我在这里的身份不能拖太久。”
“是。”
承影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
深夜，裴御景掌着灯摸索着回屋，他看着睡在里侧的妻子还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不知道是还没睡，还是被他吵醒了。
他摇了摇竹音的肩膀，竹音轻嗯了一声，闭着眼慢悠悠说：“夫君辛苦了，快睡吧。”
“在等我？”裴御景问。
“快要睡着了，你刚好进来。”竹音声音中确实带着困意。
裴御景不怎么满意这个回答，但也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地上了榻，黑暗中，幽幽唤了一声阿音。
裴御景道：“我找到了一份新伙计，是去城北的一家私塾教孩子读书，寄往宣州的书信和打好稿的请愿书都写好了，劳烦娘子明天把它们交给岳子恒。”
竹音觉得疑惑：“岳子恒去给？”
“只是让他帮忙寄一下，明天第一天上工，我怕忙忘了。”
竹音点了点头，“好。”
平和静谧，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竹音听见裴御景语调温柔地道：“快睡吧，阿音，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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