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
山间丛林中。
有一名蓬头垢面的少女背着一个包袱,在树木中穿梭着。
很快,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个堆起的小山丘。
楚柔舒了口气,感应了一下,走到长满杂草的小山丘前,把被补丁打满的包袱扔到腿边,伸手拨开草木,露出半块青苔、泥土满痕的空白墓碑。
这是她斩杀魔头后,飞升的第四百个年头了,原本是不能回来,也不该回来的,但因为一些原因,她必须得回来一趟才成。
三百年前,有一人飞升,她在上界等了许久,没等到。
她伸手摩挲了一下墓碑,眼神有一瞬间落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据楚柔所知,争先书院院长陆无名和方迁消失的时间吻合,如果说其中没有猫腻,鬼才信。
陆无名,一个本该飞升的人。
这人间所有人都说他三百年前已经飞升,但上界却没有他的名讳。
楚柔去阎罗殿查过,十殿阎罗全部摇头,对天发誓,说地狱册子上绝没有此人踪迹。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上至苍天下至地府,竟然就突然在某一天查无此人了。
就算魂飞魄散也该有个说法才是。
她看向自己手下空白斑驳墓碑。
方迁,青城书院的第十届弟子之一。
楚柔记得他常穿一身红衣,容貌有些模糊了,是个活泼机敏的性子,有的时候心胸有些狭窄,但天赋不错,家世也好,他们家跟楚家是世交,他的兄长和她的兄长关系也不错,因此险些成为她的徒弟。
怎么埋在这儿了。
坟墓在小铲子的不懈努力之下被挖开了,露出底下栩栩如生的人面来。衣服有些腐烂,但也没完全腐烂,介于完好和不完好之间。
楚柔放下铲子,用手扒了扒土壤,抬抬手臂擦了擦汗,忽然扒到一个硬的东西,不走心地看了一眼,发觉是个白色骨头,半截指骨,还挺长的,她随手丢开,心想,此地难道是个乱葬岗么?
又扒了两下,红衣男子腰间的翠色才露出来。
楚柔捡起来放到手中看了两眼,叹:“这可是个好东西。”
千年寒冰结晶炼制,入手温凉,可使尸身千年不腐,这是她当年丢给方迁的礼物,若不是它,她还寻不到这里。
楚柔将坠子收了起来,盯着尸体喃喃道:“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身体里还剩几分残魂。算了,试试看吧。”
她起身,在尸体周围拿自己的血画了一圈法阵。
法阵画好,楚柔满意点了点头,炼制东西,自然少不了灵火,可是她现在新的身体没法再凭空造出灵火,她往四周看了看,有了主意。
周边枯木被聚在一起,放到了坟头,因为不够干燥,燃起了冒着青烟的火焰。
在楚柔的炼制之下,法阵逐渐缩小,缩成一个点,往附近怨气最深的地方钻去。这个炼制傀儡的法子有些邪门,因为它不光是要炼制死人身体,更可以炼制残魂为自己所驱使,说是残魂,其实是身体残存的一些意识,可以理解为肌肉记忆,一个心念不好就有可能往邪道发展。
她都这么拼了,希望方迁的尸体能给她带来一些好的消息。
楚柔睁开眼,伸出手,牵动炼制完的傀儡。
尸体一动不动。
她怔了一下,抬了抬脖子,凝眸,看到那黄土地里逐渐立起一个‘形销骨立’的尸体。
那尸体刚立起来,楚柔就知道,自己的炼制出了问题,她甚至第一时间知道了问题在什么地方——此地有个怨气深重的魂魄干扰了法阵,因为离得近,所以她没发觉异常,当做方迁的一部分炼制了。那法阵已经钻进了这副……尸体的魂魄里,她一时半会恐怕没法再炼制方迁了。
尸兄在她面前抖了抖,抖落了一地湿哒哒尘土,露出本来面目,白色的‘皮肤’,黑洞的‘眼睛’,嘎达嘎达的骨骼碰撞声,它朝她低了点头,似乎在凝视她。
这是,一具白骨。
楚柔落到它手上的长骨节,认出了这就是她扒拉到一旁的骨头。
都已经化作白骨了,竟还有此深重怨气,甚至连魂魄也不肯离去吗?
白骨的身上,仍有灰褐色的土,让他看起来像埋入地底十年的青铜一样古旧。
楚柔心情不好,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你好啊,初次见面,我叫李云筝,是一名傀儡师,你可以叫我李二娘。”
沉睡多年的斑驳白骨定定将她打量,慢了一拍终于反应过来如今情形,魂魄发出冷漠的声音,声调陌生,一字一句,轻轻吐露,音色却耳熟到恍如隔世。
“滚、开。”
时间好像在这一秒拉长,使人间春秋一年又一年交替。
楚柔略显疲倦的眼睛猛然睁了睁,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愣与凝滞,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它。
白骨的骨头勉强被灵力连接,颤颤巍巍站在她面前,好像下一刻就能立刻散架。
这声音。
分明,是陆无名的。
过去几百年,仍清晰如旧。
山林里,鸟雀惊飞,扑棱起翅膀飞向青色的天,寥落孤冢前,草木杂乱,叶子悠悠飘下,落到楚柔满是尘土的补丁灰袍上。
她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陆无名,青城书院的第十届弟子之一,和方迁同届,曾被青城书院的院长楚柔逐出书院,后创立争先书院,一度盖过青城,成为五大书院之首,如今变做林中一具无名白骨,连碑也没有,坟墓还要跟别人挤在一起,不,或许这里本也没有坟墓。
世人都说他创立争先书院就是为了跟楚柔作对,而道祖楚柔亦瞧不上他出身卑微和品行秉性,两个人是名副其实的死对头。
失踪多年的人,以一种突兀的方式出现在了她面前。
楚柔沉默良久,盯了这具骷髅片刻,直到被人误以为她吓呆了,忽然低头拍了拍手上肮脏尘土,抬头说:“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怎么刚一见面就让别人滚呢?”
白骨身上阴风阵阵,骤然朝她压下,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冷声威胁:“不想死,就解开本尊的契约。”
楚柔:“解开了,然后呢?帮你把土盖回去,让你重新躺尸,直到骨头也腐烂,魂魄消散在天地间吗?”
她的伶牙俐齿一时间把白骨都说怔了。
楚柔盯着他身上掉下来的土,从地上站起来,伸了伸腰,顺道捡起地上的破烂包袱,说:“不好意思,回不去了。我本来是要炼制你旁边的尸体的,现在好了,只炼制了你一副骨头,你得对此负责。”
可能是白骨在土里埋了太久了,所以说话和思绪并不连贯,因此被楚柔这番话堵住,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楚柔也不管他,将土里的方迁拖了拖,找了个好位置,从怀里拿出翠色坠子,寻到了他的手,塞到了他满是泥土的手心里。
离开了这个坠子,不出三日,这具早已没了魂魄的尸体就会化为飞灰。
白骨伫立在一旁看着。
他看了很久,似乎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满身土的少女要把红衣男子的尸体重新埋起来。
陆无名用空洞洞的眼眶盯了玩弄傀儡的少女片刻,说:“这具尸体已经三百年了,魂魄早已投胎去了,以你不济的能力,就算勉强炼制,也只会加速他灰飞烟灭的过程。”
楚柔:“是,所以我这不是在把他埋回去么。”
索性陆无名算是阴差阳错地寻到了,那么也就不必费心去炼制方迁的尸体了。
其实倒可以就这么背他回家。
陆无名冷声说:“你刚刚塞回去的坠子,足够买下半座城池。”
楚柔有些惊讶地扭头看向他:“这么贵?”
那很值钱了。
虽然当初她只是觉得这个坠子多余,随手一扔。
半座城池,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还真是令人心动。
楚柔想了一瞬,唉声叹气继续埋土,说:“我总不好就这么拿走吧。”
陆无名冷冰冰道:“有什么不好的?”
楚柔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竟有一种他是在真诚地让她拿走吊坠的感觉,但她还是没拿,也没继续埋土,她在犹豫要不要把人背回去,反正她也是要去青城的。
楚柔说:“你们两个人躺在一处,是被同一个凶手害了吗?总不能是殉情吧?”
见白骨只嘎达嘎达扭过头盯着她,直放冷气,不答,楚柔捏了捏方迁尸体,说:“既然你已经成了我的小弟了,那么我也会对你负一定的责任,这样吧,你说说看,如果你二人的死因冤枉,等我成了赫赫有名的仙尊之后,一定帮你二人报仇。”
陆无名突然嗤笑了一声,说:“无论是谁?”
楚柔:“无论是谁,就算是那位传说中的道祖,我也帮你报仇,怎么样?你不用这样看我,虽然你没有眼睛,但还挺吓人的。我以后可是也要飞升的。你猜猜我的偶像是谁?没错,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名道君陆无名。怎么,是不是很厉害?”
是,真是厉害死了。
陆无名的气势与威压,因为楚柔的吹捧少了很多,他冷冷地说:“你身旁的这人,是本尊杀的。”
“……”
方迁俊秀面容死白,躺在地上,阖着双眸。
楚柔:“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因为这**裸的吓人话语,周遭空气又开始变得压抑。
楚柔:“行吧。”
陆无名阴沉道:“你不怕?”
“怕,所以我把他埋回去,决定不帮他报仇了。”
陆无名平生最看不起趋炎附势的懦弱之徒,而眼前的少女明显也是这样一个小辈。
眼瞧着方迁重新被埋回去,陆无名突然冰冷道:“你可以把吊坠拿走。”
楚柔拍着地上的土,纳闷问道:“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希望我把坠子拿走呢?我拿走了,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
白骨一时没发出声音,楚柔等了等,往尸体上再度扬了一抔土,埋住尸体的半张脸。
陆无名方道:“没有任何好处。”
楚柔心想,她走之后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方迁和他怎么死到了一起,而他怎么也变得越发冰冷了?
陆无名声音变得越加冰冷,说:“倘若她不如意,我就如意了。”
楚柔:“他都成了尸体了,魂魄不知道投胎了几个轮回了,又不知道咱们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如意不如意的。”
陆无名:“本尊说的不是你面前的尸体。”
楚柔抬眸看他,很疑惑:“那你想让谁不如意?”
此地除了他们一人一魂一尸,还有别人?
陆无名突然又不说话了。
这人,从小到大都是闷葫芦,真是,死了也改不了。
楚柔说:“你不说,我才不听你的。”
她把人埋回了土里,连带着那一枚翠色坠子。
楚柔一边将墓碑重新摆正,一边叹然地想,方迁和陆无名的矛盾,或许早有兆头,只是她未曾放到心上。
她拍了拍土,起身,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着的白骨骷髅。
层层树林中,青青绿叶摇晃。
光垂落,一时让她眩晕,好似望见了那年春天的竹林。
落魄少年垂头跪下,抬着双手,她身穿长袍道服伸手摘下腰间玉玦,将其轻轻放进少年手中,见到他惊诧模样。
楚柔低眉笑了,道:“青城书院广招天下有识学子,从不以贫贱富贵论之。我观你是个有天赋的,持此玉玦,可在书阁来去自如,若能领悟其中一二,他日三院大比,定有你名讳。”
少年听了,攥着玉玦,深深将头磕下去,她看到他因为激动而浮出青筋的脖颈。
陆无名至今也不明白,那天的楚柔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他这样一个落魄的平凡少年,会于三院大比中扬名。
因为他不知道,那位响当当的青城道祖实际上,只是心血来潮,撒了个谎罢了。
那天,楚柔的修炼遇到了瓶颈,于竹林里散步,听到了方迁等一众弟子嘲讽陆无名出身寒微、能力亦不出众,也敢来青城书院求道,求道就算了竟然还胆大地管方迁的闲事,不过是区区一外院弟子。
楚柔听了半天,假装路过,本意是想让众人畏惧她离开,别吵她散步。
谁知道方迁口中的区区外院弟子竟跪到了她的面前,质问青城书院的根本理念。
自从楚柔灭了天道院众人,把道术秘籍平等地传往人间后,再没有出现过这么勇的人。
她觉得有趣,便决定抬一抬他的身价。
“骨头,你有名字吗?”
白骨冷冰冰,拿空旷眼骨洞看着她,半晌,道:“本尊无名。”
楚柔:“没名字,那我给你取一个?”
“……”
白骨萋萋,林间芳华满地,少女?憏,一身泥土脏污,杂乱发下汗珠凝结,宁静目光让陆无名有些许恍惚,想到了那早他百年飞升的死对头,尸骨腐烂的苦楚姗姗来迟,使他周身陷入森幽之中。
楚柔拎着不足手臂大的破烂铁铲,没把它再放回包裹,也不再逗眼前白骨,说:“走吧,无名,追我的人好像到了。”
白骨顿了顿,豁然抬头看向她,片刻,道:“本尊讨厌这个名字。”
楚柔怔了下。
他自己的本名,怎么还讨厌起来了。
“那我叫你什么?”
陆无名沉默良久,看向一旁刚生长出的小树,说:“竹。”
百年故人,面目全非。
对面相逢,难相识。
楚柔知道他没认出来自己,但自己重回下界,也被约法三章,绝不可自己透露曾经身份,随即叹了口气,说:“你可真喜欢竹子。”
对于陆无名来说,这句话将他一瞬间拉回了过去。
似乎也曾与一人的声音重合。
那时,争先书院刚刚建立不久,却因为陆无名,招到了不少的弟子,隐隐有跟青城书院竞争的感觉。
不久就是青城书院的三百年诞辰,大家都在观望争先书院的态度。推测道祖楚柔会怎么对待这个被她逐出书院、又反过来自己建了个新书院的弟子,而陆无名又是否对楚柔怀恨在心。
结果,没等到诞辰,很快二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见面了。
在一个拍卖会上,陆无名看上了台上的一片紫玉竹,但他手中钱财都投进了书院,因此有些拮据,可是对面包厢的人仿佛跟他对上了,他提高一次价格,对面就跟一次价格。
他不得不露面,以威慑对方。
但谁料对方竟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仍在加价。
陆无名见状便停止了叫价,那紫玉竹以远超它本身十倍的价格被对面拍去。
无人为这破了记录的价格欢呼。
场面寂静不已,全都在心中暗暗好奇,对面二楼到底是何方神圣,连陆无名的面子都不给。
仿佛听到众人心声,紧闭的雕花窗子在最后被推开,包厢外的法阵消散,垂下的竹帘子中露出里面人姣秀的半张脸,里面女子伸出一只手抬起帘子,隔空看向陆无名。
在座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谁想得到里面坐着的竟然是青城道祖楚柔。
所有人皆去看陆无名神色。
陆无名却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偷偷来到争先书院地界的人,他亦怕她为了争先书院而生气。
楚柔面色宁静,看不出喜怒,淡漠的目光往他面上一睇,带着一贯的慢条斯理,率先开口:“你可真喜欢竹子。方迁,把竹子包好,送去争先书院,就当……书院成立的贺礼。”
谁不知道陆无名出身一般,贫寒二字都算是抬高他。还是多亏了青城道祖,才得以有出头之日。
争先书院成立,青城没有送来任何东西,今日青城道祖隐藏身份亲自来此,抬高拍卖品的价格,拍下之后又送给他,岂非是一种表达不满的敲打之举?
说起来路院长成立争先书院,广收天下贫寒子弟,直指青城一视同仁的书院理念,确实有端起碗来骂娘的意味。
即便是性格好到如青城道祖,也难免心生芥蒂吧。
陆无名从没在乎过自己紧巴巴的口袋,此刻却感到十分地窘迫而难堪,笨嘴拙舌,冷冷地说:“不必了,本尊从不夺人所爱。”
‘嘶嘶’声不绝于耳,众人低了头,心想,这完全就是在讽刺青城道祖是个爱横刀夺爱的假‘君子’。
这二人果然是对上了。
没等陆无名话落,楚柔已经放下竹帘,起身离开,众人抬眸看去只看到她束起的腰,腰上叮叮当当,挂了很多缩小的漂亮法器,像一颗颗玉珠。
世人皆知青城道祖爱竹,曾于青城书院后山,亲手栽下一片竹林。
陆无名本是要拍下紫玉竹,当做礼物送给她的,如今却不好再送出去了。
人,好像也被他惹恼了。
岂知,非他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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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知,非她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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