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帐子比之别家更加精巧雅致,帐子内四角挂着琉璃六角灯,一圈灯火环绕着中间一张大案。
虽不过只暂时歇息一晚,仆从们也按照郎君平日的习惯,精心布置好了桌案床榻,尽量让郎君能舒服度过一晚。
两个小侍女正拿着熏笼沿着帐子边边角角仔仔细细熏着,忽听见外面脚步声。
不待立在帐帘旁的仆从抬手,崔隐已经一甩袍袖摔帘而入。
云七云九快步跟在崔隐身后,哪怕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只看背影便晓得崔隐此时定然是面色铁青。
果然,面色不善的崔隐掀袍坐在案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接着又吐了出来。
“凉的。”他并不恼怒,只是声音比平常更加冷了三分。
不需要仆从侍候,躬身候在一旁的云七云九立即上前,一人拿走茶盏,一人连忙到旁边倒了一盏,小心翼翼放到崔隐面前。
幸亏崔家的仆从行事细致,茶炉上一直煨着热茶。
抬眼看他没有对茶表示出不满,两人俱是悄悄松了口气。
云七对着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的几个仆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去门外等着。
帐子里只剩下三人的时候,沉默半晌的崔隐将茶盏放下,拿起放在一旁看了一半的卷轴慢慢伸展开,又“唰”的一声合上,有些没好气的吩咐:“去给那个卫七找点麻烦,这几日不要让他过得太舒服。”
云七云七面面相觑,支支吾吾没有应承。
“嗯?”崔隐抬头看向两个越发不听话的侍从,眼神锐利。
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云七率先一步垂首应诺,云九紧随其后。
崔隐觉得无趣,再度拿起那卷轴,不过粗略瞧了两行,随即又扔到了桌案上,起身踱步到烛台前,看着跳跃的火光,心中咀嚼卫七说的那句话。
彼之破缕,彼之锦衣。内心难以掩盖的烦躁提醒崔隐,他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
心底暗自嘲笑自己一声,若是半年前有人跟自己说他有朝一日会因为檀四娘子坐立难安,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但如今……
想到那个看向自己满眼清澈的女娘,崔隐久违的升起征服欲。
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还从未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车队又行了将近两日,在第三日的黄昏时分,终于到了高陵。
车队人马驻扎在一处巨大的缓坡,北面是广茂的山林,山林之后是一处断崖,早有皇家卫队将此处团团包围。
圣人皇后处理政务以及安寝的帐子扎在缓坡最高处,周围零星几个是随行妃嫔所在。其余各家的帐子呈现半环形四散在各处,拱卫中间的御帐。
御帐前面空出一大片空地,圣人将在这里射出第一箭,也是之后几日饮宴的地方。
檀逢官职不高,距离御帐很远,远远的甚至能看见御帐的帐帘。好在檀家的仆从极有经验,选的一处靠近山林,取水捡柴都十分方便。
今日天色已晚,圣人早已安排卫队传话安排第二日的行程。众人行进多日,人困马乏,早早便洗漱安歇,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秦氏招呼人将檀嫄檀娮姊妹二人收拾妥当,往女眷席位去了。
此处早已用帷幔层层围住,外人从此路过,窥探不见一丝一毫。帷幔之间预留几处缝隙,隐约可见外面的景象,但也瞧不真切。
宫中女官太监进进出出,实时将外面的情形传递进来。
说圣人一箭射中一只大雁,高坐的皇后带头微笑拍手叫好,随侍的妃嫔女眷们也叠声恭维。
又有人进来传燕王率先射中几何,某某郎君又射了什么稀罕物等等。
檀嫄她们坐在席末,在听见燕王第一个射到猎物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席间一阵沉默。
皇后淡淡地说了一句:“燕王当真神勇。”
席间无人敢应声。
这是檀嫄是第一次参加畋猎,所有人坐在一处,案前的吃食是冷的,热茶更换的也并不及时。
没有人敢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交头接耳,皇后没有说话,说有人都是静悄悄的。皇后开口,所有人又得赶紧附和。
没有想象之中有意思,大家困在帷幔之中,尚且不如在家中舒坦自在。
檀嫄再一次在心中感叹一句无聊,与邻座的檀娮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随着大流点头称是。
中午领了皇后的赐宴,分得了一块小小的鹿肉。据说是圣人所猎,恩赏所有人。
一顿饭吃得艰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帐子,檀嫄连忙吩咐人拿碟子果子。
又看檀娮,她早已经面色惨白,因肠胃不适在旁边抱着盆盂吐过一遭了。
待腹中空空,檀娮方才觉得好受了些,有些散漫的靠在榻上,端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
檀嫄忧心忡忡,再度提及:“从家中带了府医过来,让她过来看看吧。”
檀娮摆手拒绝:“我不过是受用不了那块鹿肉,不用大惊小怪。虽说离御帐隔着老远,但到底人多眼杂,让香雪拿丸药吃了便好。”
檀嫄也知道在外熬药不方便,但还是觉得让府医看看才能放心。但终究是拗不过檀娮。
又盯着她吃了丸药,见面色渐渐好转,方才放下心来。
午后,皇后身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娘子们可以随意活动,秦氏便在帐子中歇了。
亲眼看着檀娮喝了小半碗粥,躺下睡着之后,檀嫄方才带着人往外走。
各家的帐子前都有侍女来来回回,生火支灶、煮水烹茶,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熟人。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隐约能听见山林中传来马蹄声、狩猎声以及欢呼声,当真热闹非凡。
檀嫄不敢走得太远,只沿着缓坡慢慢往下走。午后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感受着靴子踩在枯黄的草地上的滋味,嗅闻着些许冷冽的秋风,只觉得身心轻快。
难得起了兴致,脚下越走越快,到最后竟然小跑起来。幕离遮挡之下是阔别已久的笑容。
无声却欢畅。
虹雨和银竹笑容满面跟在后面,看着女娘轻快的背影,两人也很是开心。
突然,檀嫄透过幕离的缝隙好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停住脚步。
停下脚步掀开幕离,定睛一看,果真是裴蘩,正朝着远处一个白色的帐子后面走过去。
那个帐子是存放牛马粮草的地方。
有些疑惑的打量了一下四周,没什么人。
裴蘩往这边来干什么?
心中思索,脚下快步跟了过去。
转过帐子,檀嫄看见裴蘩的背影,刚准备喊她,却见一个赭色衣衫的老妇人出现在眼前。
檀嫄一惊,下意识躲到了帐子后,差点儿与紧跟在后面的虹雨银竹撞个满怀。
借着帐子的一角遮挡身形,三人屏息凝神,却听不清楚两人的对话。
虹雨银竹将檀嫄挡在身后。银竹胆大心细,悄悄探出头去,那老妇人递给裴蘩一包东西,似乎又叮嘱了两句。
见那老妇人边说话边四外张望,似乎行事很是谨慎,银竹也不敢太招摇,只敢小心翼翼探出一点儿脑袋,盯着两个人的嘴唇看。虹雨也紧紧贴着银竹的脊背,奋力支棱着耳朵听。
无奈相隔太远,说话声音又小,两人只听得到什么药、女娘之类零星几句话。
直到裴蘩和那老妇人相继离开,檀嫄等人才从帐子后面出来。盯着裴蘩远去的背影,她又是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虹雨和银竹两人将看到和听到的话仔细跟檀嫄说了。不知道其中的内情,纵然是天纵奇才也才不得其中含义。
一时之间,檀嫄失去了继续游玩的心思,心神不属的往自家帐子走。
“女娘。”跟在身后的虹雨银竹突然喊了一声,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檀嫄一愣,诧异的看向突然将自己一左一右护住的两人,因专心致志的想事情,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及。
“娘子去哪儿?”身前突然有人说话,是一贯清透越骨的好听。
这个声音,檀嫄过耳不忘,是崔隐。
檀嫄连忙收回自己漂浮的心思,敛衣行礼算作打招呼,擦身准备走。
“娘子去哪儿?”崔隐不厌其烦,在檀嫄擦身而过的瞬间,又问了一遍。
见状,檀嫄只得停住脚步,含混的说道:“整日待在帐子中有些烦闷,此地景色甚好,便出来看看。此时天色不早,恐家人要来寻,正准备要回去了。”
言辞并不失礼,但不打算与对方深聊意图相当明显。
崔隐却并不放弃,见檀嫄侧身对着自己,时时刻刻准备想走,到也大略顺了她的意。
“正好我也要回去,可以一起。”说罢便抬腿向前,似乎是想一起走。
闻言,檀嫄倒是迟疑了。
再往前便是各家的帐子,崔隐本就是众人的焦点,她可抵挡不住众人打量的目光。
更何况她一个已经定了亲的女娘和外男在一起,传到冯家的耳中又像什么话。
思及此处,檀嫄站在原地不动。
见檀嫄没有想走的意思,崔隐嘴角微勾。但无奈檀四娘子被幕离遮住了目光,见不得这堪称得逞的笑。
“不知崔郎君喊妾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听到她这一副公事公办的话,连自称都拿出来了,可见当真是避自己如洪水猛兽了。
崔隐心中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不适,却并不想放过她:“方才见娘子似乎心事重重,可是发生了什么,不知某可能帮娘子解惑?”
闻言,檀嫄心中一动。
她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不代表崔隐也不清楚。但……
檀嫄迟疑,裴蘩牵扯其中,在没有弄明白原由之前,贸然开口,很有可能给裴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想到此,檀嫄又看了崔隐一眼,毕竟崔裴两家的争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他很有可能借此落井下石。
考虑到了这一层,檀嫄到底没有说什么:“不过是多年没有外出,幸而仰赖天恩能够参加畋猎,一时心生感慨罢了。”
檀嫄原也是随便找个借口,但崔隐极容易多思多虑,听她这话,思及也是因为自己她才多年不出门,不由得有些尴尬。
似乎是察觉到了崔隐有些不对劲,檀嫄抬头看他,但幕离遮挡太多,到底是看不清他的神情的。
“既如此,娘子继续,某先走了。”说罢,崔隐转头边走,留檀嫄一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刚才这人还一副要跟定自己的样子,此时竟然说走就走?
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檀嫄恍然大悟,看着崔隐的背影,无奈笑了笑。
这人,不会以为自己在抱怨吧?
檀嫄摇头,将崔隐这一小段插曲抛诸脑后,回了自己帐子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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