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再看看一沓请柬,崔隐只觉眉心隐隐作痛。
义阳郡主便罢了,湘王府却是个烫手的山芋。纵使这一次推辞,还会有下一次。
这件事,是万万拖不了。
想到这儿,崔隐不经意抬头,却又见云七站在原地挤眉弄眼的,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还有何事?”
云七龇牙咧嘴,只觉得即将说出的话有些烫嘴,龇着牙迟疑地开口:“郎君,确实还有一事,不知是否重要。我也是随口一说。”
云七铺垫的内容太长,不似平常利索。
崔隐原本还有些不以为意,见他这般表现,倒是被勾起了兴趣。
缓步走到案前坐下,清俊的手端起茶盏,茶水略烫,崔隐轻轻吹了吹,轻描淡写地道:“说。”
“檀家娘子和冯家三郎定亲了。”云七迅速说出一句话,随即立马闭紧了嘴。
递到唇边的茶盏一顿,托着盏底的小指微微一动,盏中的茶水也微微泛起一丝波澜。
将茶盏放回案上,崔隐再次问出口:“再说一遍。”
“檀家四娘子和冯家的三郎君定亲了。”仿佛是怕崔隐听不明白,云七特意强调了一句“四娘子”。
“是五月间的事情。冯三郎到城郊打了几双聘雁,两家热热闹闹地定了亲,长安人人都知道。”
云七的话说完了,继续闭紧自己的嘴,眼睛却悄咪咪观瞧崔隐的脸色。
自然,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只是这沉默的时间有点儿长,让云七莫名觉得宽敞的书房似乎有些逼仄,导致自己有些许呼吸不畅的感觉。
“这件事,为什么没有消息传给我?”
“郎君,长安城每日有那么多娘子郎君定亲,还都需要向郎君一一去信?”云七假装不明白。
崔隐偏过头,眼中含着警告。
两相对视,云七连忙低下头。“是属下的过失,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冯家已经将聘礼送到檀家了。”
不只是云七,长安城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冯家竟然会去檀家提亲。
冯三郎出城猎雁的事情做得并不张扬,事前两家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只有知晓三年前定亲退亲其中隐情的人才明了,檀家也算得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宁可事情做得隐蔽些,也好过闹得全城皆知,最后却惨淡收场。
无论是檀家还是檀四娘子,都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崔隐自然也清楚,这件事情怪不得云七。
崔家收集情报信息的云字部虽然消息灵通,但绝大部分都将目光放在朝中大臣内情上,无缘无故盯着“破落户”檀家才是奇怪。
只是……
想到此处,崔隐又觉一阵头疼。如此,他的计划需要重新调整思路了。
“回帖回拒湘王府。”崔隐吩咐道:“同时,传出话去,初七日我要到兴庆寺与心源法师讲经。”
云七应承离去,留崔隐一人在书房里。
崔隐并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在听见檀嫄定亲的那一个,脑海中不知为何想到了曾经。
三年前,笑起来明媚娇憨的女娘,在冰天雪地之间如同一株梅,浑身洋溢着与其他士族女娘不同的生命力。
热烈,耀眼。
波澜不惊了十九年的心,若说没有一丝心动,是骗人的。
但是,当时在想什么呢?
崔隐回想。
当年的他太骄傲了。
名门崔氏与何氏唯一的嫡子,拥有显赫的家世,万人难以企及的样貌。七岁能诗,十三岁才名满长安,十六岁成为状元郎。
顺风顺水的人生,忽而因一场酒后糊涂的赐婚,与没落的檀家扯上关系。
与满长安羡慕檀氏不同,崔隐明里暗里听见的全是嘲讽。
人人都嘲笑不可一世的崔三郎竟然要娶一个名不当户不对的妻子。
他也想不在意。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太多了,父亲母亲以及族老们也都表现出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最终,他决然退婚,用毫不留情的手段和方式。
至于檀家和檀嫄后来的遭遇,他能料想,但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骄傲的少年,当时只想维护自己的自尊。
退婚后,一切看似回归原样。
他处置了几个敢在他面前嚼舌根子的士族子弟之后,便没有任何人敢提这件事。
渐渐地,他也忘记了。也再没有关于檀家的任何消息传到他耳中。
直到大理寺卿前来试探他的想法,隐隐约约透露出檀四娘子一直在官衙门口等候。
那一刻,猛然想起当年事,莫名地沉默了。
大理寺卿自以为了解了他的心意,也默许檀嫄堪称不合规矩的行为。
大理寺门口,他再次看见她。若非云七提醒,他险些没有认出来。
三年前,他与她的交集虽然不多,但也能发现,她酷爱红裳,喜欢热闹,对世间包含善意。
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眼睛亮晶晶的,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恋慕。
可是眼前的小女娘,比之当年,身量更加高挑,却更加纤瘦,却似乎没有了那种力量感。行动规矩,举止端方,语调平稳轻缓。
长长的幕离将她从头到脚包裹住,比最循规蹈矩的士族女娘还循规蹈矩三分。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崔隐冷了许久的心,难得有一丝微颤。
恰逢义阳郡主的消息传来,檀嫄成为结亲最好的人选。
早有旧约是应付悠悠之口最好的理由,他又可以对当年的事略作弥补。
谁料檀冯两家竟然结了亲,现成的借口用不得。
计划需要更改,人选需要更换。
崔隐难得叹口气,将万千思绪一扫而空。
夏日的夜晚,果真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沁入心肺,心思渐渐清明。
案边,熟盂中的沸水,热气渐渐消散,直到温凉、冷却,宛如人心。
第二日早朝之前,崔隐到正院将事情与崔俭和何氏说清楚。
听见儿子的话,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均松了一口气。
何氏紧紧揪了两个月的心终于落地。
虽然对义阳郡主,她心中万分不喜。但檀家门第低,族中也无甚有出息的子弟,配自家儿子,她都替觉得亏得慌。
若非崔俭劝她,亲事还得看崔隐的意愿,她压根不会点头。
想到此处,何氏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谢冯家,转而将心思放到为崔隐选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上。
正好趁着七夕,各家来往频繁,把之前筛选过的适龄女娘再细细挑选一遍,一定要选一个事事如意,样样称心的才好。
初七日,兴庆寺。
七夕又是女儿节,这一日,向来守规矩的士族女娘也大都上了街。
一大早,兴庆寺山脚下就有小商贩挑着挑子吆喝,也有上了年龄的妇人售卖荷包香囊、花束手环等小巧精致的物件。
檀嫄按照约定到了兴庆寺山门。
掀开车帘,便见冯三郎站在山门口的一块上马石旁边,一匹棕色高头大马在旁边啃着青草。
可能是在长安待的时间久了,原本还有些黑的肤色,此时已变得白皙许多。
一袭玄服,广袖风流,银冠束发。
一人一马,引得来往人纷纷侧目。
见檀家的马车到了,冯三郎连忙上前。
想要伸手扶她下来,但又见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手指微动,缩回了手。
隔着幕离,檀嫄自然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微一笑。裙摆微微摆动,缓步下车,站在他面前行礼。
冯三郎连忙回礼,两人结伴往寺内走。
从山门到寺门口,一共一百零八级台阶。青石台阶虽宽,但也不矮,对身娇体弱的女娘来说,有些困难。
冯三郎小心翼翼护在檀嫄旁边,落后她一步。眼睛观察她的动作,一双手隐隐护在她背后。
跟在后面的虹雨和银竹向来敏锐,自然能发现冯三郎的动作,两两对视,对自家女娘未来的夫婿更加满意。
对冯三郎的体贴,檀嫄自然也能发现,不由得心中微暖。
兴庆寺位于一座小山上,虽已入暑,但因树木茂密高壮,时有微风袭来。
两人慢慢往上走,行动间衣摆摩擦。微风吹来,时不时吹起檀嫄的幕离,伴有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
冯三郎有些微愣神,旋即又在心底唾弃自己,亵渎了檀四娘子。
到了寺门口,檀嫄后退半步行礼。
冯三郎有些尴尬地将手背在身后,率先向前,引着她往前走。
一路上,冯三郎柔声向檀嫄介绍寺内的一些古树,品种来历似乎烂熟于心。
看出檀嫄的好奇,他笑着解释。
“年少时,因身体原因,我在兴庆寺心源法师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启蒙后才回了冯家。”
“听夫人提过,三郎是在寺内启蒙,原来是在兴庆寺。”
“母亲与你说过?”听见檀嫄称呼他为“三郎”,他听得开心,行动间略微有些无措。
檀嫄点点头,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慢慢走到寺中间的一座塔前。
塔是前朝建的,高约三十丈。
“这座塔,是我大秦太\祖皇帝为他的发妻萧皇后所建。不只是这座塔,因萧皇后喜佛,太\祖皇帝建了二十一座塔,龙兴之地还有一座佛像,据说也是他亲自按照皇后的样貌雕刻的。”
说着指着一百多尺的塔基道:“少时,我最喜欢坐在此处,听心源法师讲这寺内的一草一木,尤其是这座塔的故事。”
说完看向檀嫄。
总是隔着幕离,檀嫄也能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
冯三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
“娘子与我相识不过数月,我的样貌、家世、姻亲可以通过外人了解,但我的品行、习惯与你是否相宜,都需要天长日久的陪伴。”
“今日,我约娘子到兴庆寺,便是想在这座塔前,与娘子将话说得再清楚些。”说完,冯三郎对着塔的方向拱手,以示尊敬,“我万死不敢与太\祖皇帝相较,唯愿效仿,此生只与娘子一人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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