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九这辈子最后的感觉,是碾碎骨髓的剧痛,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周一,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的凉意,透过老旧的窗棂洒在宋九脸上。
他利落地起身,套上洗得有些发白的运动服,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晨跑。
路线是固定的,总会路过那个他真正意义上的家——阳光福利院。
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他看到园长妈妈——那位姓宋,将半生都奉献给这里的慈祥妇人,正费力地想将一个沉重的纸箱从门口挪到院内的小仓库里。
“园长妈妈!”宋九隔着栏杆喊了一声,快步绕进院里,“这些太重了,我下班之后过来帮你。”
园长妈妈闻声抬头,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看到宋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秋日的菊花。“小九啊,你来啦。没事,这点东西,我一个人慢慢搬可以的。”她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摸宋九的头,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宋九微微弯腰配合,嘴上却佯装生气:“不行!您的腰本来就不好,医生说了不能吃力。您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天天来您这儿蹭饭,吃穷您!”
“哈哈哈,”园长妈妈被逗笑了,眼里是化不开的慈爱和心疼,“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呢,就怕你工作忙,顾不上我这老婆子。”
宋九,这个名字是园长妈妈取的,随意,却烙印着他的人生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因为来时年纪小,按排行到了第九,园长妈妈自己姓宋,便有了“宋九”这个名字。
他曾被五个家庭领养,又因各种或明或暗的理由被五次退回。
那些不太好听的评语,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年幼的心里。
后来,园长妈妈就不再让人领养他了,自己省吃俭用,供他吃穿,供他读书,将他抚养成人。
这孩子,比谁都苦,却也比谁都懂得感恩,比谁都勤快。
好在宋九争气,愣是凭着一股狠劲,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不错的企业,虽然只是普通职员,但也算安稳。
他特意在福利院附近租了房子,方便随时回来照顾园长妈妈。
“园长妈妈,您可千万等我,别自己动手啊!”宋九看着时间不早,一边往院外跑,一边不放心地回头叮嘱。
“知道啦,知道啦,路上小心点!”园长妈妈站在门口,笑着挥手,阳光勾勒出她不再挺拔却无比温暖的身影。
宋九也挥挥手,转身汇入了上班的人流。
他那时并不知道,这竟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一片属于人间的温暖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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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办公室瞬间活跃起来。
“宋九,走啊,今天部门聚餐,新开的那家烤肉店,听说味道绝了!”同事热情地招呼着。
宋九手里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不了不了,真去不了,我得回去给园长妈妈搬东西,她腰不好。下次,下次一定!”
他像条灵活的鱼,飞快地穿过开始喧闹的人群,出了公司大门。
心里还盘算着,搬完东西,正好可以帮园长妈妈把院里那堆旧图书整理一下。
晚高峰的城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宋九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等着红灯读秒。
夕阳的余晖给高楼大厦镀上一层金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然而,意外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刻降临。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他侧后方撞来!
是一辆失控的电动三轮车。
宋九只觉得腿骨传来钻心的疼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重重摔落在马路中央。
“呃啊……”他疼得龇牙咧嘴,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路人惊恐的尖叫声和刺耳的刹车声。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起身体,逃离这危险之地。
就在这时,一片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阴影笼罩了他。
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带着无法抵挡的惯性,从他前方驶来。
司机似乎也看到了他,拼命按着喇叭,但那巨大的车轮,已然近在咫尺。
“小心车——!”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喊。
宋九只来得及抬起头,瞳孔中倒映出那不断放大的、冰冷粗糙的轮胎纹路……
“轰!”
不是声音,是感觉。
身体被无法形容的巨力碾压、撕扯,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膜,内脏仿佛在瞬间被挤爆。
剧痛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后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迅速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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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眼时,那种被车碾过、粉身碎骨的恐怖感觉,依旧让宋九的灵魂都在战栗,阵阵发怵。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随即瞪大了眼睛。
这里……是哪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比广阔、庄严而华丽的空间。
他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古老殿宇内部,但规模宏大到超乎想象。
头顶是高远得看不清细节的穹顶,隐隐有星辰般的光点闪烁流转。
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石质地面,倒映着周围的一切,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无数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柱拔地而起,支撑着天地,柱身上雕刻着繁复而神秘的符文,那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动,散发着幽微的、不同颜色的光芒,如同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说不清是檀香还是某种冷香的气息,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种绝对的宁静与肃穆。
远处,有朦胧的、如同极光般绚烂的光带在缓缓飘荡,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既不明亮,也不昏暗,是一种恒定的、介于黄昏与黎明之间的神秘光辉。
宏伟,壮丽,静谧,庄严。
这是宋九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
这里的美,带着一种不容亵渎、超越生死的规则感,让人心生敬畏,却奇异地并不感到害怕。
他下意识地转动视线,看向自己的身后。
这一看,吓得他灵魂体都差点涣散。
一个人,不知何时,就那样静默地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古朴长袍,衣料上有暗金色的流水云纹,随着光线角度微微变化。
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俊美得近乎不真实,肤色白皙,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深邃如同古井,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他就站在那里,仿佛与这片宏伟的空间融为一体,成了规则的一部分。
“你谁啊?这、这是哪里?”宋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那玄衣男子神色平静无波,连语调都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是判官。这里是地府。由于我的工作失误,导致了你的生命非正常终结。现在,地府方面将给予你一次重生的机会,以及一个愿望,作为补偿。”
他的声音清冷,字正腔圆,不带任何感**彩,却像惊雷一样在宋九的“脑海”中炸开。
判官?地府?重生?愿望?
宋九生前没少看各类网络小说,心脏的承受能力确实比普通人强上不少。
最初的震惊过后,一股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混合着对现实的焦急涌上心头。
“真的?!那还等什么?快送我回去啊!”他急吼吼地喊道,生怕晚上一秒,“我园长妈妈还等着我搬东西呢!她腰不好,不能干重活!”
判官理解了他的意思,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抱歉,你原本的世界是回不去的。你的肉身在那场事故中已彻底损毁,无法承载你的灵魂。”
“什么?!”
宋九带着滔天的愤怒和委屈,“你的失误?!是你的失误让我丢了命!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必须回去!园长妈妈她一个人……她搬不动那些东西!我答应了她要回去的!”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园长妈妈是他唯一的牵绊。
“这一点,我可以帮你。”判官语气依旧平淡,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在空中随意一划。
一面水波般的涟漪在空中荡开,形成一幅清晰的影像——正是阳光福利院的门口。
一位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正热情地帮园长妈妈将那个沉重的纸箱搬进了仓库,园长妈妈还在连连道谢。
“你看,问题已经解决。”判官收回手,影像消失。
看着园长妈妈,宋九心里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悲凉。
他走了,对于那个世界,对于园长妈妈来说,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吗?
“你放心,”判官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在你的原世界,关于你存在的一切信息记录,以及所有认识你之人的记忆中与你相关的部分,都会被合理抹除或修正。她不会因你的离去而悲伤。”
“我放心?我放心什么?!”宋九心中的悲凉瞬间转化为一股无名火,他冲着判官吼道,“那是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世界!是我唯一的家!现在你说回不去就回不去了?还要把我存在过的痕迹都擦掉?凭什么?!”
吼完之后,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慢慢地蹲了下去,虽然灵魂体没有实质的重量,但他还是做出了这个动作,把脸埋进膝盖里,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黑色地面发呆。
原来,他努力活着,努力想留下一点痕迹,最终却如此轻易地就能被彻底抹去。
判官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
过了许久,那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可以选择前往另一个世界,享受一段全新的人生。这,是补偿。”
另一个世界?全新的人生?
宋九闷闷地,带着点自暴自弃和赌气的成分,嘟囔道:“……那我想穿到某某书里,扇死那个渣男!”他想起最近看的一本小说,里面的渣男攻把他气得牙痒痒。
判官:“……”
即使以他千万年不变的定力,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宋九,那眼神仿佛在说“如此珍贵的机缘,你就想着去扇人耳光?”
宋九抬头,正好捕捉到判官那细微的、近乎不存在的无语表情,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挠了挠头:“……那好吧,我再想想。”
他站起身,眼珠转了转,试探性地问道:“那……那我多要几次许愿机会行不行?买个复活甲……哦不,复活套餐?”
这次,判官的眼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他心里大抵在想:如此贪得无厌,那你还是赶紧去投胎吧。
他不再多言,上前一步,伸手似乎就要拎起宋九,将他直接丢进不远处那条不知何时出现、流淌着朦胧星光的忘川河,送他去往生。
“等等等等!”宋九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愿望!愿望我实在想不起来要什么了!这个能等我想要的时候再说,可以吗?”
判官动作顿住,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评估这个要求的合理性。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可以。愿望权限保留,随时可兑现。”
“太好了!”宋九立刻松了口气,脸上瞬间阴转晴,之前所有的悲伤、愤怒和委屈仿佛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展开双臂,做拥抱未来状,脸上焕发出一种极度憧憬的光彩,双眼放光,大声宣布:
“既然能重活一次,那这次,我宋九,要过纸!醉!金!迷!的生活!!”
声音在这宏伟庄严的殿宇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又充满活力。
判官看着他那没心没肺、迅速切换状态的样子,再次沉默。
他摸着线条优美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像是陷入了某种权衡,最终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可。”他言简意赅。
随即,他袖袍轻轻一拂,一点灵光从他指尖飞出,落在宋九的肩头。
灵光散去,化作一个拳头大小、圆滚滚、半透明的小东西。
它像一团柔软的云朵,散发着微弱的乳白色光晕,上面有两个小黑点算是眼睛,此刻正好奇地眨巴着,在宋九肩头活泼地蹦跶了两下。
“这是指引灵,会跟随你。何时想许愿,告知它即可。”判官解释道。
宋九看着肩头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点萌的小幽灵,虽然知道这大概就是自己的“许愿客服”
但作为一个刚死没多久的前唯物主义者,心里还是有点发毛,脸色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哦……好,好吧。”
小幽灵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凉凉的,但并不难受。
判官不再多言,抬手在空中虚划。随着他的动作,前方的空间如同幕布般被悄然撕裂,打开一扇光华流转、内部景象模糊不清的门户。
门内传出喧嚣的人世气息,与地府的庄严静谧形成鲜明对比。
“去吧。”
判官话音未落,宋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作用在自己身上。
“哎?等——”
“下”字还没出口,他连同肩头的小幽灵,便被一股脑地“送”进了那扇复活之门。
光芒一闪,门户瞬间闭合,消失无踪。
宏伟的地府殿宇中,再次恢复了永恒的静谧。
随后,他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融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庄严与华丽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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