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太医院院判亲自看顾，成国公佟晁的身子，比起春日时，明显康复了许多，连精神也日渐好了起来。
这回，竟还与佟国公夫人一起在仪门下候迎李愿。
纵然李愿每回都再三劝止，嘱咐他们不必亲迎，成国公府上下依旧谨遵礼数，从未有过怠慢，而佟晁更是常将“礼不可废”挂在嘴边。
看着款步而来，未语先笑的李愿，佟晁拄着玉杖当即就要下拜行礼。李愿赶忙疾步几步，与佟老夫人一齐扶住了他。
“外祖父莫要如此，这般大礼可教我不敢上门了。”李愿语气温和亲敬，这边刚扶起佟晁，转头又问候着老夫人，“外祖母近来安好？母后前几日还念叨着，说宫里有几株早开的玉簪花很是难得，想请您入宫瞧瞧。”
佟老夫人笑着应邀，神色间不见半分上回事端生出的怨怼，“老身也惦记着皇后娘娘，便是娘娘不召见，老身也打算着要请旨向娘娘请安呢。”
站直身子的佟晁也道：“该如此，该如此。”说完，似乎闻见了李愿身上未散的酒味，又连连拱手告罪，表情带着几分自责，“是老臣唐突了，打扰了殿下与太女妃娘娘的回门，实在罪过。”
李愿只道，只一时半刻而已，并不耽误。
“臣等还未恭贺殿下大婚之喜。”佟晁看着李愿，苍老的脸上又是欣慰，又是欲言又止，纠结半晌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谨守本分，没有对李愿迎娶女妃之事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往后殿下身边有人照料，臣等与皇后娘娘也能安心许多。”
李愿笑了笑，“妙冉是个好姑娘，今日突然，下回我带她来见外祖父外祖母。”
佟晁二人自然应下。
佟府也备好了满桌的酒菜，桌上甚至还有一坛泥封未干的酒坛，像是刚从土里挖出一般。
本来还满脸清浅笑意的李愿，目光掠过酒坛，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入座后便道：“今日见外祖父精神愈发健旺了，实在可喜。只是，修身养病非一时之功，太医也早有叮嘱，需得戒酒忌口，小心饮食。这坛酒，不如还是撤下去吧。”
佟晁还未说话，佟老夫人先笑着摆手道，“他当然喝不得，今日老身陪殿下浅酌几杯，可好？”没等李愿应声，她就亲自抱起酒坛，倒了满满两杯。
“这酒是你外祖父三十年前亲手埋下的，今日特地挖出来，一是为殿下成婚之喜，二来……”
佟老夫人的眉梢间藏不住的喜意，让李愿笑容一敛，未及多想，便听见了她宣布道：“你姨母来信，说她不久前诊出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李愿一愣，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中，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姨母不是尚未婚配吗？”
佟琼玉醉心政务，一心都在仕途上，早年还说过没有成家的打算，让佟家二老很是愁苦了些时日。
上辈子，直到因受她这位谋反的皇太女连累被罢官入狱，也不曾婚嫁生育。怎么，这一次却……
李愿搁下酒杯，浅笑道：“这可是大喜事，琼玉姨母素来劳于公事，疏忽了自己。如今喜怀身育，实在可贺。不知姨夫是哪里人士，二人如何结缘？”
佟老夫人的眼神闪烁，不自觉的瞟向了身侧的佟晁，“这缘分说来，也是殿下所赠。”
李愿不解，跟着也看向佟晁。
佟晁老来得见又有抱孙儿的希望，自然也是高兴的。
如他们这般的世家望族，最担心的不过就是子孙无能以至于家业落败。而今，虽有一位出身佟家的一国之母，又有与他们亲如一家的储君，看似鲜花着锦，再风光不过。
可其实他已是垂垂老矣之身，幼子早故，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性子胆小无主见，一个又得罪了储君，前程无望，摆明担不起国公府的担子。而难得聪明圆滑、在官场里混迹得比他还游鱼得水的二女儿，却宁可不留下后代，也坚决不肯成亲。
这番后继无人的情景，让病痛中的佟国公夜夜不得阖眸。
这次，佟琼玉不知怎的突然转了心性，居然主动提出要成家，还在家书里坦言了怀孕之事。这让佟国公府的两位又惊又喜，哪里还顾得上是不是未婚先孕呢。
只是，那书信中所说的男子的身份，不得不让二老斟酌了一番。
“此人正是受殿下吩咐，到江州支援琼玉的东宫属官曹裕。”佟晁道。
“……”李愿沉默了。
曹裕，当初顾玉山推荐在前，他示意顾玉山将其与若干举子遣去江州在后。虽将他的职务挂在东宫两坊，但比起来，分明是他作为曹相次子的身份更为瞩目吧？而且他分明是……
佟老夫人插了话，找补道，“琼玉在信中直言，她与曹公子虽然有十八年岁之差，却是难得的性情相投，何况现在还有了身孕。她这次来信，也是想让我们赶忙为她筹备，早早到曹府提亲。”
这意思是要让曹裕入赘？李愿眸色沉凝。
“不知此事可会让殿下为难？”佟晁叹了一口气。他们佟家鲜少与曹家往来，听闻曹景锐在朝中对李愿还时有抨击之言，这桩婚事牵扯颇多，让人两厢为难。
席间一时陷入无声的静默中。
良久，佟晁面露忧色地摇了摇头，做了决断，“……先前殿下说想将琼玉调任回京，如今看来还是作罢吧。琼玉未婚先孕，私德有亏，若这等关头回京，恐怕更会招来朝堂非议。”
这是打算为了李愿让步。即使他万分期盼能与女儿在京中团聚，看着其家庭美满，儿孙绕膝。但要是因此影响了李愿的声名、谋算，他倒宁可让琼玉在江州养胎生育。不论婚事成不成，孩子终归是他们佟家的血脉，到时再择个清白人家，补进族谱，孩子的身世也无人敢多嘴的。
李愿缓了缓神色，半晌牵着嘴角，笑着举起酒杯：“外祖父多虑了。姨母独身在外漂泊多年，如今难得有看上的男子，我为她高兴尚不及呢，又怎会因顾忌琐事而反对。”
“此事便依姨母的意思，我也等着饮一杯喜酒。”说完，将杯中陈酿一饮而尽。
从成国公府出来，李愿的脚步已然有些不稳了。
三十年的酒，果然后劲十足。
李愿坐在马车上，双眸半合，思绪已然有些混沌了，但好歹还记得让吩咐翊卫传唤荆元，命其候在长信殿，等她回宫问话。
她倒是想知道，到江州至今不足两个月的曹裕，是怎么让佟知府怀上三个月身孕的。
马车外悬挂的金铃晃动，车轮辘辘滚过青石板，一路往顾府行去。
与此同时，顾妙冉正眼巴巴地围着佟槿打转。佟槿拿着礼单，正一样样地核对着今日送到顾府的回门礼，时不时就会对上自家太女妃一脸犹豫的表情。
“……娘娘有事要吩咐？”佟槿放下礼单，问道。
顾妙冉先是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拉着佟槿到一处墙角下。
“夏槿，今日在花厅前庭，你是不是听见我与两位兄长的谈话了？”她的两个哥哥已经回院准备负荆请罪了，这般严阵以待的态度，让她也惴惴不安了起来。
佟槿点了点头，随后解释道：“奴并非有意偷听，娘娘恕罪。”她做了多年的情报探子，下意识就会放轻脚步，不教人察觉行踪，再加上从小练出的耳力，便是隔着两重院墙也能听清不远处的言语。今日实在是碰巧撞上了。
顾妙冉并不怪她，反而双手合十，让她帮忙：“我大哥二哥就是被几句流言吓到了，这才来多问了我两句，真不是对太女殿下有意见。这件事你能为我们保密吗，要是殿下知道了，我们也太……”太社死了！
但话还没说完，佟槿就已经饱含歉意地摇了摇头。
她们这些暗卫受成国公府悉心栽培，相较于比本事能耐，更重要的是“忠心”二字。即使而今李愿让她服侍顾妙冉，她的主子也始终是李愿。只要是她们听见的、看见的，便是李愿所听所见。
顾妙冉咬了咬唇，颇有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如果李愿真的计较，她也跟着“负荆请罪”就是，反正不是头一回了。
道歉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的，怕什么。顾妙冉说服了自己，就放平心态，准备找她两个冤种哥哥去。
就在这时，一只晃晃悠悠的风筝从院墙那边飘了过来。
佟槿眼神一凛，下意识地甩出暗器切断了风筝线。风筝失去牵引，就要飘远，又被佟槿的下一枚铁镖击落，不偏不倚地掉在二人脚边。
“娘娘小心。”佟槿谨慎地将其捡起，发现这就是一只寻常的风筝，只是画得怪模怪样的。普通风筝不是燕子便是鹰，而掉下来的这一只，却像是一只粉毛狐狸。
“等等。”顾妙冉看清风筝样式，叫住了佟槿，随后便听见墙那头气急败坏的叫囔声。
“小爷的风筝！哪个混蛋割断了小爷的风筝线！”
佟槿立刻侧身挡在顾妙冉的身前，眉峰紧蹙地盯着院墙。
下一刻，一个行为浪荡的公子哥爬上了顾府的墙头，看见顾妙冉后，明显眼神一亮，冲她喊道：“三妹，我就想找你呢！我听说你今天回府，特地给你准备了贺礼，可我娘硬是拦着不许我登门。这样，你派人来我们家取，这下子她总没话说了吧。”
听出来人与顾妙冉的熟稔，佟槿稍微放下了心，但眉心依旧紧紧攥着。
“好，魏二哥你快下去吧，小心别摔了。”顾妙冉答应着，朝墙头上的人挥了挥手，又拿过了佟槿手上的风筝，唤道，“还有，这个还你。”
魏荇嬉笑了两声，“你留着吧，小爷我霸占了你的风筝这么多年，今天良心发现，还给你了。”说完，又从敏捷地墙头跳了回去。
顾妙冉被魏荇逗乐了，拿着风筝上下看了看。风筝两面都被涂上了好几层清漆，保存得极好。
他们小时候呼朋唤友地出门游玩，就是靠得风筝传信。每次瞥见有风筝飞起来，就晓得是魏荇又找到好玩的地方了。
这个狐狸风筝她幼时随手画，忘了是怎么落在魏荇手里了。现在一看，便不觉勾起了当初满街巷乱跑的回忆，颊边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一旁的佟槿一声不吭地提着裙角，翻上墙头，左右看了看。
顾家的前院与邻府的院落只隔着一条石板小路，方才那形迹可疑的男子，这会儿已经又蹲在对面府邸的院墙上，不知在里边看见了什么，扭头又跳到石板小路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片刻后，邻府的侧门打开了。一名穿着富丽的妇人叉腰站着，从她身后跑出几个小厮，急急忙忙地去追那男子了。
佟槿：……没被误认为是飞贼，全靠他虚浮的步子。
她回到院中，顾妙冉拿着风筝疑惑地看向她。
佟槿又惭愧地行了礼，“娘娘见谅，此事奴婢也要告诉太女殿下的。”
顾妙冉瞪大了眼，“诶？我什么都没做呀？”
佟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这位太女妃显然还是不了解宫里的规矩，“娘娘，皇族妃眷是不能私下收礼的。”
顾妙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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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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