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烊蓦然僵立在原地,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宛如那牢中没顶的冷水一般席卷了他,同样窒息,同样令人心悸,却又分明是不同的。
眼前这绯衣少女,与水牢中那惊鸿一瞥的少年,俨然是截然相反的风致。
少年是水墨渲染的寒月清辉,疏离淡漠,骨娆神冷,是掩在雪下灼人的暗火。
而这女子则是朱砂绘就的荼蘼海棠,慵慢倦怠,颓艳皮囊遮不住眸中的冷情。
一冷一热,一静一动。
却皆拥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宗烊只觉自己的心绪变得愈发奇怪。他甚至荒谬地想,若能平安回到沧溟派,定要立刻去寻悬壶峰的峰主好生诊治一番,看看那左护法下的毒是否已侵入肺腑心脉。
……否则自己的心跳怎会如此失常,思绪怎会这般混沌?
那伙合欢宗弟子被银铃击退,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只是个容色绝丽的少女,且感知其周身灵力波动似乎并不骇人,淫|邪之心立时压过了警惕。
“哟,哪儿来的小美人?这般心急投怀送抱?”为首那人舔了舔嘴唇,目光黏腻湿潮地在言攸身上逡巡。
话音未落,言攸指尖微动。
那枚在他纤白指间流转把玩的小银铃再次疾射而出,这一次却并非袭向胸口,而是精准无误地击碎了那人的喉骨。
“呃!”
所有污言秽语戛然而止,那人双手捂住喉咙,发出痛苦的嗬嗬声,满脸涨得通红,踉跄着往后倒去。
其余几人见状脸色骤变,这才意识到这少女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
言攸却仿若只是捻灭了一只扰人的飞虫,连眉尖都未曾蹙一下。
“真吵。”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另一名弟子色厉内荏地喝道,手下早已暗暗掐起了法诀。
“还愣着做什么?”言攸没理那些喝问,只是微抬下颌,示意宗烊等人先行离开,“等着被占便宜不成?”
宗烊猛地回神。
是了,无论这少女是何种身份,目的为何,此刻他们都是砧板上的鱼肉,留下唯有任人宰割。
而离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落入另一场未知的陷阱。况且看这少女对付合欢宗弟子的手段,若真有所图,似乎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只一瞬间,宗烊已权衡利弊完毕。他素来果决,当即对身后仍有些惶然的师弟师妹们道:“我们走。”
他强提一口气,护着众人朝着与合欢宗宗门相反的方向踉跄奔去。师弟师妹们虽灵力被封,体力不支,但求生本能被激发,也拼尽全力跟上。
宗烊断后,步履因伤势和虚弱而沉重不堪,却一步未落。
就在他们即将没入林中,与后方景象渐行渐远之际,宗烊终究没能按捺住心头那股莫名强烈的牵引,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少女不知何时已悄然浮于半空之中,足踝处缠绕的红绸玉铃无风自振,铃音泠泠如清越的梵声。
方才那些企图围攻她的合欢宗弟子,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傀儡,个个面色青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
他们的咽喉处,紧紧缠绕着一圈殷红如血的红绸。而那红绸的另一端,则轻巧地萦绕在她雪凝成似的指尖。
少女微微侧过脸,似是察觉到了宗烊的视线,无意般抬眼望来。
羽睫纤密卷翘,眼瞳剔透澄净,如黑蝶栖息于琥珀色湖泊之上。那湖泊之中,照旧是一片疏懒平静,映不出半分杀戮的波澜。
而在她身后——
“噗嗤!”
“噗嗤!”
接连几声血肉撕裂的闷响,血液宛如骤然绽放的彼岸花,从那些弟子的胸颈处迸炸开来,霎时染红了周遭。
血珠飞溅,却奇异地未能沾染她衣袂分毫,连那赤|裸的足也洁净如初,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污秽隔绝在外。
她立于漫天血雨之中,身后是哀嚎与死亡,容貌靡丽,神情却淡漠如神佛垂目。
冷与艶,善与邪,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矛盾又极致和谐的统一。
宗烊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一瞬,随即又如擂鼓般狂跳起来,震得胸腔都在嗡鸣。
只一眼,一眼万年。
他猛地转过头,不敢再看,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拖着重伤的身体跌入林中,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悔意来。
-
言攸并未将那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于他而言,救下宗烊等人,不过是顺手为之,为左护法添些麻烦更是令人心情愉悦。
言攸一路向南,沿途并非没有宵小之辈对他生出歹意。然而,往往还未近身,便死得悄无声息。
如此几次之后,再无人敢轻易靠近。这貌若天仙的少女,在众人眼中已与索命罗刹无异。
言攸乐得清静。
他在合欢宗的那几日,也非全然虚度。凭借着少主身份,他暗中查阅了大量关于炉鼎体质的秘辛典籍。
言攸是至纯至柔的水灵根,这与他的炉鼎体质相辅相成,若走双修采补之道,进境可谓一日千里。
但要言攸将自己当作器物供人使用?绝无可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一卷极其古老的残篇中,他找到了另一条路——将丹田一分为二,一半修仙,一半修魔。
炉鼎体质最大的特质便是阴阳转换,囊括中融,是天地间最包容之物。
若他意志足够坚韧,能承受住丹田分裂重塑的非人痛苦,并能找到平衡灵魔二气的方法,理论上,他确实可以同时驾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修炼速度亦将远超常人。更何况,言攸本身的天赋悟性,已是世间罕有。
但此法凶险万分,副作用也极其可怕。典籍记载,每突破一个大境界,体内阴阳二气便会剧烈冲撞,引发情潮。若无法寻到极寒之物压制,必将理智尽失,沉沦欲海,最终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南方,虔城。
言攸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这座被誉为“藏尽天下宝”的琳琅阁所在之城。
传闻中没有琳琅阁无法拍卖的奇珍异宝,只有你出不起的价钱。而他所急需能压制情潮的极寒之物,此地最有可能寻到。
而虔城本身也很有趣,背负着弃叛神明之罪,却以“虔诚”的“虔”为城名。
城池内极为繁华,人声鼎沸。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喧哗不绝于耳,完全看不出昔日被放逐的荒凉。
言攸走在熙攘的人流中,他所经之处,嘈杂声总会诡异地安静一瞬,无数道目光或惊艳、或贪婪、或畏惧地投注在他身上,却又在他眸光掠过时慌忙避开。
他并不在意,正要去寻一间客栈稍作休整,一阵污秽刺耳的打骂声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
言攸步伐未停。
他却不期然瞥见一个赤膊壮汉正对着一团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你个又瞎又哑又聋的废物,老子让你去讨钱,不是让你去挺尸!连这点用都没有,老子养你这么久干什么吃的,赔钱货!”
被打的那人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始终维持着半蜷的姿势,不闪不避,只看表面,宛如一具没有知觉的破烂木偶。
三感尽失?
言攸想起古籍中提及,修炼那种分裂丹田的禁忌之法,初期五感可能会变得异常敏锐,反而是一种折磨。若有一个可以隔绝于外界纷扰的“容器”在一旁,或许能分担些许……
那壮汉被打越凶,竟抄起旁边一根木棍,直直朝着那小乞丐的头顶就要砸下去。
周围有看客发出看热闹般的嘘声,无人上前阻拦。
就在此刻,一只手挡在了壮汉面前。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却让那木棍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壮汉一愣,立时勃然大怒道:“哪个不长眼的——”
骂声却在看清对方的容貌时没了后文。
言攸没看那壮汉,只是随意抬手指向一声不吭的小乞丐道:“这个人我要了,开个价吧。”
壮汉眼珠一转,上下端详言攸的衣着,便知其非富即贵,马上狮子大开口道:“五十两!不,一百两银子!这小子可是老子好不容易……”
“好。”
一袋沉甸甸的金铢被随意丢在他脚下,袋口散开,金光流转,晃花了众人的眼。
远远超过壮汉索要的数目。
壮汉顿时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扑过去将钱袋死死搂在怀里,点头哈腰道:“小姐好眼光,这家伙归您了。”
说罢,像是生怕言攸反悔般,挤开人群拔腿就跑。
四周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无非是说这美貌少女真是心善慷慨,竟愿花如此重金买下一个废人。
言攸对那些议论置若罔闻。他俯身,并未直接用手去碰触,而是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绢帕,隔着手帕,指尖停在小乞丐腕脉之上,一丝细微的灵力探入。
果然,生机微弱,三感尽绝,经脉却异于常人的宽阔与……空无。
就像是一条干涸的河床,等待着洪水的填注。
真是,完美的容器。
万里之外,终年覆雪的孤峰之巅,一名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眸。
他一身白衣静坐,面容如玉雕雪塑,银白长睫之下,是一双冷凝的沉黑眼眸,不见半分尘世温度。
周身弥漫着孤漠与寒冷,仿佛与天地同寂。
男子微微垂首,眸光落在自己的腕间。
那里原本缠绕着数道细若游丝的黑线,此刻,其中一根竟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来。
他面无表情,那双冰封般的眸中却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
疑惑。
PS:改好啦(虽然不确定以后会不会再改)[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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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有情说无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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