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郁指间夹着烟，任由那点猩红在昏暗中明灭。方向盘在掌心传来稳健的触感，引擎低沉地轰鸣，将八十码的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车外，是东北深秋无边无际的夜，荒草与远山的剪影被不断抛向身后。
【剩余油量：∞】
仪表盘上，那行血红的字符固执地亮着，像一块嵌入现实的丑陋伤疤。九山郁吐出一口烟，烟雾在车内盘旋，试图驱散那自加油站就萦绕不散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南鬼雨坐在副驾，姿态甚至算得上松弛。不过只有九山郁知道，那种松弛是极致的冷静，像一把收在鞘中的刀。他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是寻常景色，只有搭在膝上的右手食指，极轻、极有规律地敲击着，暴露着某种高速运转的警惕。
“看路。”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九山郁试图用尼古丁维持的平静。
他立刻看向前方。
却黑暗在蠕动。
起初九山郁以为是自己眼花，是疲劳驾驶带来的错觉。但不对。那片笼罩公路、田野与天空的墨色，确实在流动，在增殖，如同滴入静水的浓墨，迅速晕染、膨胀。紧接着，在那片深沉的黑暗里，无数猩红的光点依次亮起，密密麻麻，无声无息。
是乌鸦。
成千上万的乌鸦，覆盖了一切。它们栖在枯树枝头，落在电线之上，密密麻麻地站在残破的路牌和冰冷的地面，甚至彼此踩踏，将更远处的天空都堵成了纯粹的黑色。没有聒噪，没有骚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成千上万双猩红的眼睛，如同烧红的针尖，齐刷刷地聚焦在这条大路上唯一的车上，冰冷，专注，带着非生物的审视。
九山郁下意识地轻点刹车，车速慢了下来。
“保持速度。”南鬼雨出声，他的指令简洁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波澜，“不要表现出异常。”
九山郁深吸一口烟，将烟蒂摁灭在满是烟灰的车载烟缸里，重新握紧方向盘，将车速稳定回八十码。车灯的光柱像两把脆弱的长矛，撞入那片由乌鸦构成的厚重帷幕，却无法将其彻底穿透。光线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它们乌黑油亮的羽毛反射着诡异的冷光，那些血红的眼珠随着车辆的移动而同步转动，始终锁定着我们。
车子驶入了这条由活物构成的死亡甬道。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引擎的轰鸣都被这片诡异的鸦群吸收，变得沉闷而遥远。我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冰冷的蛛网一层层粘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寒栗。我习惯性地又去摸烟盒。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猛地响起，来自副驾驶一侧的车窗。九山郁心头一跳，瞥见一只乌鸦如同黑色的投石，用身体狠狠撞在玻璃上，留下一滩模糊的血肉和几片粘稠的黑色羽毛，随即滑落消失。它的眼睛，在撞击的前一刻，似乎仍死死地盯着我。
“继续开。”南鬼雨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没有看向那扇窗。
然而，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撞击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多的乌鸦如同自杀式袭击般，从黑暗中射出，悍不畏死地撞向车窗、挡风玻璃、车顶。沉闷的撞击声连绵不绝，像一场冰冷的冰雹。车窗上开始涂抹开一道道粘稠的暗红与漆黑的羽毛，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雨刮器徒劳地工作着，刮开一片片血污，但立刻就有新的撞击覆盖上来。车厢内回荡着令人牙酸的碰撞声，仿佛下一秒玻璃就会不堪重负，彻底碎裂。
“这样下去不行！”九山郁提高了声音，试图压过那令人疯狂的撞击声。
他没有回答，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被血污模糊的道路。
突然，一次格外猛烈的撞击发生在挡风玻璃正中央。一只体型更大的乌鸦，几乎像颗小炮弹般砸了上来。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中心是一滩爆开的血肉。
撞击声戛然而止。
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突兀，疯狂的袭击停止了。车外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雨刮器规律刮擦血污的单调声响。
九山郁缓缓降低车速，试图看清前方。视线受阻严重。
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片被撞碎的玻璃裂纹中心，在那滩模糊的血肉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是乌鸦的内脏，而是更细小的、更加令人不适的东西。几条细长的、苍白中带着血丝的管虫，从碎肉中钻出，它们扭动着，攀附在裂纹上，像是正在品尝那些新鲜的血液。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冲上我的喉咙。
“别看。”他警告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紧绷的东西。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前方道路。雨刮器再次刮过，勉强清理出一片扇形视野。
也就在这一刻，另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原本杂乱无章贴在玻璃上的羽毛和血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开始缓慢地移动、汇聚。它们像有生命的磁屑，在玻璃上重新排列组合。
最终，在副驾驶前方的挡风玻璃上，一个由黑色羽毛和暗红血渍构成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清晰地显现出来——
“死”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九山郁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寂静的公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彻底停了下来。
车内死寂。只有他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引擎空转的低鸣。
九山郁下意识地又去摸烟，手指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打火机擦了几下才点燃。
南鬼雨沉默地看着那个血羽构成的“死”字，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玻璃，看向外面那片重新被死寂笼罩的、充满恶意的黑暗。那些原本铺天盖地的乌鸦，此刻竟一只也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遍布车身的狼藉，以及玻璃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字，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
“清理一下，继续走。”南鬼雨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留在这里，才是真的等死。”
九山郁深吸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勉强压下了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恐惧。目光扫过仪表盘，【剩余油量：∞】的字符，在沾染了血污的玻璃滤光下，显得愈发猩红刺眼。
这条路，远比二人想象的，还要漫长和恐怖。而九山郁唯一的依靠，似乎只有这辆油量无限的越野车，以及身边这个冷静得近乎非人的同伴。
南鬼雨，则只有身边这个明明是第一次经历，却只是表面惊恐，但动作冷静的奇怪的人。
九山郁挂上D档，越野车再次缓缓前行，碾过路面上那些尚未干涸的、属于乌鸦的暗红痕迹，驶向未知的、更深的黑暗。
……
车子重新启动，碾过路面上尚未干涸的暗红痕迹，驶入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挡风玻璃上那个由羽毛和血渍拼成的“死”字，在雨刮器的几次徒劳刮擦后，仅仅变得模糊了些，像一道深深的烙印，顽固地占据着视野的一角。
九山郁再次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试图用熟悉的尼古丁味压下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恐惧。
南鬼雨依旧沉默地望着前方，侧脸在微光下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却绝不该出现在车内的“嗒”声，从九山郁头顶的车顶内饰板传来。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烟灰簌簌落下。南鬼雨的目光也骤然锐利，从前方收回，快速扫视车内顶棚。
“嗒。”
又一声。这次来自后排座椅上方。
“听见了？”九山郁压低声音，不是询问，是确认。
南鬼雨微微颔首，耳朵朝向声音来源，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寂静。只剩下引擎和轮胎行驶的噪音。
然后——“咕。”一声微弱、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鸟鸣**，清晰地、毫无阻碍地，从后排座椅下方传来。
九山郁猛地回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后座空空如也。
“空调系统。”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九山郁立刻伸手，直接将空调风量调到最大，同时关闭了内循环。“强风试试。”
“呼——！”强劲的气流从所有出风口喷涌而出。
也就在这一刻。
“扑棱棱——！”
一阵猛烈、混乱的扑翅声，猛地从副驾驶的空调出风口内部爆发出来！
一团黑色的、挣扎的东西，混合着羽毛和粘液，被强风硬生生从格栅里挤了出来，“啪”地摔在了他脚下的垫子上！
一只乌鸦！活的！它羽毛凌乱，翅膀扭曲，喙角淌血，猩红的眼睛疯狂扫视，发出嘶哑的“嘎啊——”声，挣扎着想站起。
南鬼雨的反应快得惊人，左手已如铁钳般按下，瞬间将乌鸦的头颅死死按在地垫上。右手寒光一闪，战术刀出鞘。
“等等！”九山郁脱口而出，并非怜悯，而是一个念头闪过，“留活口！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南鬼雨动作一顿，刀尖悬在乌鸦颈上不足一厘米。那鸟在他掌下疯狂扭动，力量大得异乎寻常。
也就在一瞬间，异变再生！
那乌鸦被他按住的头颅突然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猩红的眼珠不再是疯狂，而是透出一种冰冷的、近乎嘲弄的神色，死死盯住了九山郁。它的喙猛地张开，远超正常限度，却没有发出声音，而是——
“噗！”
一小团粘稠的、暗蓝色的东西从它口中喷射而出，直冲他的面门！
九山郁下意识猛打方向盘，车身剧烈一晃，那团东西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啪”地打在驾驶座侧的车窗上，竟是一团蠕动的、细小的管虫！
也就在车身晃动的瞬间，南鬼雨不再犹豫，刀光精准落下。
乌鸦身首分离。
但车内死寂只维持了一秒。
“咕……”
“咕咕……”
更多的、细微的鸣叫和抓挠声，开始从仪表台内部、从车门饰板后面、从这辆车子的各个角落，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九山郁立刻关掉空调，切换到纯内循环并锁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没用，那些声音还在持续，甚至……更清晰了。
“不是从外面进来的，”他盯着那些发出声响的内饰板接缝，声音因紧张而沙哑，但思路异常清晰，“它们……像是在里面‘长’出来的。”
南鬼雨甩掉刀上的血，眼神冰冷地扫过车内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他脸上。
“那就，”他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寒意，“把它们‘挖’出来。”
九山郁盯着前方，他们被困住了。被困在这个正从内部孵化诡异的铁棺材里。而这一次，恐惧之外，一种被侵入、被亵渎的怒火，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九山郁掐灭了烟，也握紧了放在手边的重型手电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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