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猛地冲出柜台,三步并作两步追到街上,街上熙熙攘攘,哪里还有那抹绛紫色锦袍的踪影?
莫天水紧跟着追了出来,顺着萧逐焦灼的视线张望:“喂,你找什么呢?魂都丢了?”
萧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莫天水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角啊!”萧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头上的角!”
“角?”莫天水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作势要踢他,“我给你一脚让你清醒清醒?”
“我问你正事!”萧逐没忍住,当真踹了他小腿一下,力道不轻,“你看不见吗?就在他发间,玉白色的,一对角!”
莫天水吃痛,“嘶”了一声,没好气地甩开搭在胳膊上的手,“看什么看!我看你该去隔壁药店好好看看!”
萧逐不死心,追问道:“刚才你凑那么近给他介绍料子,就没发现半点不对劲?”
“我发现你最不对劲!”莫天水翻了个白眼,“再这么疑神疑鬼,真让丘大夫给你来一针安神的,不然就来不及了。”
“甚么意思?”
“夏公子定的第一批说是要下周送过去。”莫天水道:“所以下周药店就关门了。”
“这么快?”萧逐一怔。
“对啊,”莫天水指着药店的告示,“那位夏公子说他急着搬过来,价钱给得痛快,丘大夫巴不得马上腾地方呢。”
“哎哎!不好了!” 张灵渊气喘吁吁地从街角跑来,脸上毫无血色,“真、真没了!我刚从隔壁村回来,他们那儿也一样!鸡鸭鹅狗,连耗子洞都掏过了,一只活的都没有!全、都、没、了!”
冬日的寒风掠过空寂的街道,卷起几声零落的惊呼与哭泣,一种无形的不安如同浓雾般,沉沉笼罩下来。
张灵渊喘匀了气,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眼里带着惧意,“你们说,这会不会是……是什么妖怪作祟啊?”
萧逐没有回答,目光死死盯着隔壁那间药店门上贴出的告示,脑海里浮现出那对玉润小角。
难道这位就是罪魁祸首?一夜之间把所有动物全吃……处理了?那他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不过这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另一个想法压了下去——若真是他,一个妖怪,要那么多绸缎做甚么?还挑得那么仔细?再说了,天底下有这么……好看的妖怪吗?
“哎,”莫天水用手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萧逐,声音压得极低,瞬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别琢磨你那角啊脚啊的了,快醒神,你叔父来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身着深色绸衫、面容刻板严肃的中年男子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店铺门口,“侄儿,你不在店内打理生意,在此处作何?”
中年男子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萧逐微微一僵,随即迅速转过身,脸上已扬起恰到好处的乖巧笑容:“叔父,您怎么来了?店里有些闷,我出来吹吹风,醒醒神。”他语气自然,仿佛刚才那个追到街上、与人争论角是否存在的人不是自己,“叔父亲自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天宇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用眼神扫了他一眼,便兀自抬步进了店内。他目光先是习惯性地在货架上缓慢扫过,带着商人特有的审慎与挑剔,最后才重新落回萧逐身上,沉声问道:“年底了,我来看看账。今年……收成如何?”
侍立在一旁的小六子眼见大掌柜亲临,连忙端上热茶,脸上堆满殷勤的笑,抢着答道:“回大掌柜的话,今儿个刚成了个大单子!一位公子定了三十匹上好的绸缎呢!”
说着,悄悄向萧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接话。
“对,”萧逐顺势接过话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错,刚接的单子,定金已付。”
“哦?”萧天宇正抿茶,闻得此话,终于舍得抬了抬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淡淡道:“倒是有进步。”
萧逐深吸一口气,终于将话题引向核心:“叔父,年底盘账我自会尽力。只是……不知您今日前来,是否也与当初的约定有关?您答应过我,只要我将这间铺子的经营达到您定的数目,父亲留下的其他……”
“孩子,”萧天宇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却毫无温度的关怀,“不是我不遵守约定。你父亲去得早,你看看,我将你照顾得不好吗?吃穿用度,哪一样短缺了?这间铺子,不也交给你打理了?”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不喝,继续道:“是你自己,至今还未将这间铺子的收成,做到我们约定的那个数目。既然如此,岂能说是我不遵守约定呢?你父亲的遗产,我自然要替他好好守着,等你真正能担起责任的那一天。”
担你个西瓜!
萧逐在心里恶狠狠地用市井俚语将叔父从头到脚问候了一遍,这粗鄙的念头让他胸口的憋闷稍稍疏解。
哎不对,他突然反应过来,立刻在心里默念告罪。
……对不住,列祖列宗。
父亲身亡后,留下的家业便顺理成章地由这位叔父“暂为打理”。他成年后,据理力争,才只拿到了这间位置普通、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绸缎庄。而叔父口中那“约定的数目”,简直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在正常经营下达到的天文数字,分明就是不想放手!
每次都是这套说辞!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侄儿明白了。我会……更加勤勉。”
萧天宇这才满意地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明白就好。好好干,别辜负你父亲的期望,也别辜负……叔父对你的栽培。”他站起身,理了理绸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账本我过几日再来看。那三十匹绸缎的单子,仔细着点,别出纰漏。”
说完,他不再多看萧逐一眼,转身负手离去,那背影带着施舍者般的从容。
店内恢复了安静,却比之前更加压抑。
莫天水走到萧逐身边,语气低沉,“对不起……”
萧逐攥紧拳头,半晌后又悄然放开,“与你何干。”
张灵渊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这时,外面的喧嚣更甚。
“哎哟!老爷们啊!你们得查啊!全没了!都没了!”
“都静一静!静一静!”卫兵队长提高嗓门,压下一片嘈杂,“各家各户,仔细清点损失,报上来!县尊大人已经知晓此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然而,这番安抚在巨大的诡异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查?如何查?线索全无,仿佛那些生灵从未存在过。
“查什么查!”一个红了眼的汉子吼道,“这是妖孽作祟!是老天爷降罚!”
此言一出,人群更是骚动不安,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恐惧在无声中发酵。
“妖孽!定是妖孽!”
“我就说嘛!哪有贼能做得这么干净!”
“老天爷啊,我们造了什么孽啊!”
哭喊声、咒骂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先前还只是惶惑的人群,此刻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一切归咎于不可知的力量,反而让那份恐惧变得具体而狰狞。
几个卫兵试图弹压,声音却很快被淹没。
“我家、我家后院那棵老槐树上搭的鸟窝,连蛋带鸟,也全没了!干干净净!”
“先各自回家轻点损失吧,在此处喧闹于事无补!”卫兵队长脸色铁青,按着腰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却也无计可施。这超出了他们管辖的能力范围。
张灵渊望着骚乱的人群,想到自家空了的牛栏,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安心。
常言道,大家一起倒霉,反倒不那么难过了。
——***——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城镇依旧笼罩在动物消失的阴影下。官府加派了人手巡查,却始终查不出任何头绪。
人们脸上的惶惑与日俱增,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疯狂滋长。一会儿说是深山修炼千年的妖孽出世,一会儿又传是触怒了过路的山精野怪,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目睹了夜半鬼火,呼啦将所有动物都卷走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引得人心愈发浮动。
往日里因沾染血腥而略带忌讳的屠夫,如今竟成了众人争相巴结的红人。但凡哪个屠夫家里还侥幸存着点风干的肉条或是腌制的下水,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人人脸上堆着笑,攀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只求能从他们指缝里漏出一点肉沫星子,好给餐桌上添点荤腥。
萧逐此刻却无暇顾及这全城范围的肉食恐慌。毕竟他不养鸡不养鸭不养牛不养羊,光养个账本头发都掉光光!
就算明日就毁灭,恐慌又有个啥用!
一千两黄金……
叔父以为他是种豆的?今日种下一颗金豆,明年就能还他一棵挂满金元宝的参天大树不成?
还是以为他是会下金蛋的鸡?
忆起五岁时,自己懵懵懂懂,被叔父三言两语哄着,就在那份关乎父亲遗产归属的契约上按了手印。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一千两就像一千颗芝麻豆子,数起来麻烦,攒起来却不难。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人数钱的傻冒!
从小被钱坑,如今被钱逼!
“孔方兄”你真是害我不浅!
萧逐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只觉得那账册上的字迹都扭曲成了金元宝的模样,咧着嘴嘲笑他的窘迫。
我去你的!
账册一甩,毛笔一扔,大步一迈,出去遛弯。
莫天水家中那偌大的牛产业园一夜之间空空如也,让莫家上下乱作一团。莫老爷子急得嘴角起泡,连派了三拨人来催,务必让这位大少爷立刻回去主持大局,或者说,回去一同面对这灭顶之灾。
萧逐痛快的准了假。
莫天水临行时,在店门口驻足,回头深深看了萧逐一眼。
他知道什么意思。自父亲去世,莫天水心存愧疚,放着自家偌大的产业不多插手,愣是陪着萧逐在这间小小的绸缎庄里,美其名曰“白手起家”,实则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与赎罪。
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谁能真正成为谁的倚仗。各人有各人的劫要渡,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况且往者不谏,你不提,我不提,让它沉在岁月深处,便是对过往最好的交代,也是对生者最体面的成全。
市集彻底没了往日的生气,肉铺大门紧闭,铁锁上落了一层薄灰,连那最是热闹的包子铺也因无肉做馅,只得歇业,蒸笼冷冷清清地堆在角落。
萧逐摇摇头,有点伤心最喜欢的那家包子吃不着了。
丘大夫正在指挥伙计搬运一些药材和家具,“叮里咣啷”的。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隔壁的药店,门口停着辆板车,显是在紧锣密鼓地腾空铺面。
“丘大夫,这是搬家呢?”萧逐状似随意地踱步过去,搭话道,“新东家……何时接手?”
“他说最迟后日便要搬进来。”丘大夫抹了把额头的汗,叹了口气:“那位夏公子催得急,银钱给得足,老夫自然抓紧。怪哉,这兵荒马乱……哦不,这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倒急着搬来。”
他摇了摇头,显然也无法理解。
萧逐心下一动。后日?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那位夏公子,之后可曾再来过?”
“没有,”丘大夫肯定地说,“自那日定下铺面,付了银钱,便再未露面。真是位奇怪的客人。”
再未露面……萧逐眉头微蹙,忙着去别的村啃动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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