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十四岁的光与锈
许望安十四岁那年,学会了在伤口上种花。
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道疤,是上个月替李萍挡酒瓶时留下的。玻璃碴子扎进皮肉里,他咬着毛巾自己拔了出来,血滴在搪瓷脸盆里,叮咚作响。现在伤口结痂了,边缘泛着紫红色,像朵枯萎的小花。
他用圆珠笔在痂上画了几片叶子。
"又在发什么呆?"李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菜刀剁在案板上的闷响。
许望安合上作业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期中考试就在下周,张明远说这次年级第一能拿到五十块奖学金——够买一双新球鞋,或者交半个月的电费。
"我去图书馆。"他抓起书包。
李萍没应声。她背对着许望安切白菜,后颈上有道新鲜的抓痕,在衣领间若隐若现。自从纺织厂裁员后,她开始去"夜来香"歌舞厅做保洁,总在天亮前带着一身烟酒味回来。
许望安在门口顿了顿,从书包夹层摸出个塑料袋,轻轻放在鞋柜上。里面装着三个肉包子,是他昨天放学后去菜市场帮人搬货挣来的。塑料袋上凝着水珠,在清晨的光线里像一颗颗小太阳。
——
图书馆的暖气坏了。
许望安呵着白气搓手,指尖在《天体物理学初探》的书页上留下淡淡的水痕。这本书他已经读了十七遍,某些段落甚至能背下来。
"又看这个?"
一本热腾腾的奶茶突然放在桌上。许望安抬头,看见林嘉——那个图书管理员的儿子,正摘下手套哈气。自从去年冬天那场雪后,这个高他两届的男生总会在他看书时出现,有时带杯奶茶,有时只是沉默地坐在对面写自己的作业。
"嗯。"许望安把书往旁边挪了挪,"谢谢。"
奶茶太甜了,香精味浓得发腻。但他小口小口喝完了,连珍珠都没剩下。林嘉看着他,突然问:"你鼻血还流吗?"
许望安摇头。
"手呢?"
他把虎口上的"花"藏到桌下。
林嘉没再追问。他从书包里掏出个纸袋推过来:"给你。"
纸袋里是副毛线手套,针脚歪歪扭扭,大拇指的位置还漏了个洞。
"我妈织的。"林嘉耳朵有点红,"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手套是藏蓝色的,像深夜的天空。许望安戴上去试了试,刚好遮住那道疤。
——
陈厉的报复来得比预期早。
放学路上,许望安被堵在废弃的自行车棚里。陈厉已经初三了,个头蹿得飞快,胳膊上的肌肉把校服撑得紧绷绷的。他身后站着两个体育生,正用打火机烧一只蟑螂的尸体。
"书呆子。"陈厉一脚踹在许望安膝盖上,"听说你想考一中?"
许望安没吭声。他盯着地上那只焦黑的蟑螂,想起王奶奶说过,蟑螂被踩扁后还能活七天。
"就你?"陈厉揪住他衣领,"你妈在歌舞厅给人舔鞋底,你也配上一中?"
许望安的瞳孔缩了缩。
"瞪我?"陈厉咧嘴笑了,露出一颗虎牙,"你妈昨晚跪着擦地的时候,裙子都快掀到腰了——"
拳头挥出去的瞬间,许望安听见自己指骨"咔嚓"的声响。陈厉踉跄着后退,鼻血喷了满脸。两个体育生愣了一秒,随即扑了上来。
疼痛像潮水一样涌来。许望安蜷缩在地上,护住头腹,数着落在身上的踢打。十七下,比父亲打的次数多十下。
"废物。"陈厉抹了把鼻血,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去图书馆,烧了你的破书。"
他们走后,许望安慢慢爬起来。林嘉给的手套沾满了泥雪,藏蓝色变成了污浊的灰。他摘下来,发现虎口的痂又裂开了,血渗进毛线的缝隙里,像给那朵"花"上了色。
——
李萍发现了他书包里的手套。
"偷的?"她抖着手套问,指甲上的红色指甲油剥落了大半。
许望安摇头:"同学给的。"
"谁这么好心?"李萍冷笑,"男的女的?"
"......男的。"
手套被扔进了煤炉里。羊毛燃烧的焦臭味弥漫开来,许望安盯着那簇跳动的火苗,看藏蓝色变成焦黑,最后化为一小撮灰烬。
李萍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掐进那道疤里:"别学你爸。"
许望安没问什么意思。他低头看着母亲的手——那上面有冻疮、有烟疤,还有一道深深的戒痕。结婚戒指早就卖了,痕迹却留了下来,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期中考试,"他轻声说,"奖学金有五十块。"
李萍松开手,转身去盛锅里糊了的粥:"考不上就别回来了。"
——
考试那天,许望安发烧了。
他坐在教室里,眼前一阵阵发黑。试卷上的字母像蚂蚁在爬,汗水浸透了衬衫。作文题目是《我的未来》,他写下第一句话:"我想成为一颗远离太阳的彗星......"
笔尖突然断了。
许望安盯着纸上晕开的墨点,恍惚间看见父亲醉醺醺的脸、母亲衣领下的抓痕、陈厉沾血的虎牙。他抬起右手,虎口的痂不知什么时候又裂开了,血珠顺着指缝滴在试卷上,像一颗小小的红色彗星。
监考老师惊叫着冲过来时,许望安已经倒在了地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刺得他流泪,恍惚间他看见林嘉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那本《天体物理学初探》。
书页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彗星也会发光。"
——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比血还刺鼻。
许望安躺在窄床上,手背上插着点滴针头。校医说他是"严重贫血伴低血糖",开了三天的葡萄糖。窗外在下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醒了?"
林嘉坐在床边,手里捧着那本《天体物理学初探》。书页间露出半截纸条——许望安认出那是自己写的彗星作文,被撕成了两半。
"张明远撕的。"林嘉把纸条递给他,"他说这种消极作文不该出现在考场上。"
许望安接过纸条。被撕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彗星拖着的破碎尾巴。他盯着自己写的最后一行字:"......因为彗星不需要光,它自己就是光。"
"我觉得写得很好。"林嘉突然说。
雨声忽然变大。许望安转头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想起小时候王奶奶说过,雨水是天空的眼泪。
"为什么帮我?"他问。
林嘉沉默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我妈做的饼干,太多了吃不完。"
盒子里是烤得焦黄的动物饼干,有小狗、小猫,还有星星和月亮。许望安拿起一块星星形状的,含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味混着奶香,让他想起那颗早已融化在记忆里的水果糖。
"我见过你妈妈。"林嘉突然说,"在歌舞厅。"
饼干突然卡在喉咙里。许望安剧烈咳嗽起来,手背上的针头被扯动,血逆流进输液管。林嘉慌忙按铃叫校医,却在混乱中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她在收集空酒瓶......不是你想的那样。"
——
李萍出现在医务室时,身上带着雨水的潮气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能走吗?"她站在门口问,没进来。
许望安点点头,自己拔了针头。血珠冒出来,他下意识用舌尖舔掉,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林嘉给的铁皮盒子还放在床头,李萍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公交车上,李萍一直盯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她的倒影,像幅被水浸湿的油画。许望安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贴了张创可贴,遮住了那道戒痕。
"妈。"他轻声喊。
李萍没回头,但肩膀微微绷紧。
"我考了年级第一。"
车厢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许望安看见母亲的手指颤抖起来,创可贴边缘翘起一个小角,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肤。
"五十块。"李萍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什么时候发?"
"下周一。"
车到站了。李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告诉任何人。"
许望安知道她指的是谁。自从下岗后,许志国成了家属楼里最可怕的幽灵,游荡在每一个可能有酒的角落。
——
夜半,许望安被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
他光着脚摸到厨房门口,看见许志国正揪着李萍的头发往墙上撞。酒瓶碎片散落一地,在月光下像无数锋利的牙齿。
"钱呢?"许志国咆哮着,"厂里补的下岗金呢?"
李萍的嘴角渗出血丝,却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喂狗了。"
许望安冲上去时,被父亲一巴掌扇倒在地。后脑勺磕在桌角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他模糊地看见母亲抄起铁锅砸向父亲后背,锅底的黑灰在空中扬起一片烟雾。
"滚出去!"李萍嘶吼着,"永远别回来!"
许志国踉跄着后退,踩到了地上的酒瓶碎片。他低头看着扎进脚心的玻璃,突然大笑起来:"婊子......你们都是婊子......"
门被摔上的瞬间,李萍瘫坐在地上。月光照着她凌乱的头发和破裂的嘴角,像个被撕坏的布娃娃。许望安爬过去想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别碰我。"李萍的声音冷得像冰,"去睡你的觉。"
许望安回到床上,听着厨房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想起林嘉说的那句话:"彗星也会发光。"
可彗星的光,是燃烧自己换来的。
——
天刚亮,许望安就溜出了家门。
他踩着积水来到图书馆,却发现门还没开。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他蹲在台阶上,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天体物理学初探》。书页间夹着的彗星作文已经用胶带粘好了,皱巴巴的像张老人的脸。
"这么早?"
林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拎着钥匙串,校服外套里露出毛衣的领子——是那种很柔软的浅蓝色,像晴空的一角。
"睡不着。"许望安合上书。
林嘉打开门锁,暖气缓缓启动的嗡鸣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他递给许望安一杯热豆浆:"喝点甜的,脸色太差了。"
豆浆装在一次性杯子里,热气氤氲了许望安的眼镜。他小口啜饮着,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学天体物理?"
林嘉正在整理书架,闻言顿了顿:"因为星星不会说谎。"
他抽出一本《银河系漫游指南》,翻开扉页给许望安看。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给嘉嘉,愿你的梦想比银河更辽阔。——爸爸"
"我爸是天文台的工程师。"林嘉轻声说,"他去年车祸走了。"
许望安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他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我爸还活着......但我希望他死。"
这句话像颗炸弹,在两人之间炸出沉默的深坑。林嘉没有露出惊讶或厌恶的表情,只是轻轻合上书:"有些星星看起来还亮着,其实早就死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块明亮的方格。许望安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十四年来,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心里话。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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