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兆的狂热毒唯叫夏宜人。
名字很好听,四时唯有夏宜人,可人就有点毒。
周明空与陈子兆和平相处的一个月也过得并不安省,很大概率是因为她。
尚书内省既要收拢宫内所有藏书,也需将百官送递官家的奏本分类、初阅,对官家早有交代或常例事项直接照准批红,简而言之既是皇家的私人图书馆,也是皇宫内部的收发文机关兼皇帝的私人秘书。
这个工作很难不和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打交道。
于是就有了一些很好的,陷害她的办法。
比如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摆在尚仪局里专供贵人使用的笔墨纸砚会出现在她的案头,比如她如个厕回来就发现她写了一半的文书里突然出现了一些绝不能使用的谶讳字。
还真是一点新鲜手段也没有。
周明空在被改过的文书上甩了个大墨块,刚好染污那几个“谶讳字”,接着俯身垂首捧着被污了的奏本送到吴执事眼前。
“又是出了何事?”毕竟这几天她周明空确实有些事儿多。
脸上做了些为难姿态,半点不提有人改了她草拟的事,“一时错漏,污了几个字,来找姑姑请贴黄。”
没证据的事,就算现在提出来吴执事也不会帮她。只当是真碰翻了笔,把谶讳字眼盖过去,保证活着顺利走剧情就算了。
结果没想到她预备息事宁人,别人却不准备让她轻松揭过。
夏宜人的位置刚好就在正对着吴执事处,听了她的话冷哼了声:“先是日前借送书之机举止不端,与燕王不清不楚,这几日又是僭越笔墨自己往你桌上跑,又是连字都写不安生,你若做不来这个差事不如自己请辞,早日出宫算了。”
吴执事没搭腔,周明空左右看看,见殿里各位都是看好戏的表情,也只能叹了声。
“宫中规矩,尚书内省的内官和别处宫人不同,六宫二十四司的女官若是做腻了差事,25岁就可放出宫去,咱们这要不是出什么大纰漏,怎么也要做到35岁,夏宫正看不惯我,怕是也要再忍耐个十几年。我建议夏宫正还是尽量看得惯一些,不然这十几年大概还是难过得紧。”
法定退休年龄也不是周明空自己定的,拿话刺她有什么用?
夏宜人显然不长在口舌,她又哼了一声,继续做她的差。周明空转头前瞧见了她那一手好字,楷书端正却每个笔画中也见锋利棱角,不免有些哀叹,不说字如其人吗?怎么字这么漂亮,人却这么刻薄。
她都没问那几个字是不是夏宜人加的,这人反倒真把她息事宁人的措辞当疏漏。
吴执事又挂上了和蔼的笑容,把她手里那份文书揭过,看了一眼,一样也不追究她污的是哪几个字,拿了几块四四方方的黄纸,在背后涂抹浆子,在几个墨块上糊住,再用一方小印在贴黄处压角盖章,以示尚书内省认可贴黄,接着把文书递还给周明空。
“好在是草拟,一两处贴黄也不要紧,待官家阅览确认,誊抄正本时不要再错就是。”周明空躬身应是。
等她接过文书,还没坐回位置,就又被周执事叫住,“且等等,我这还有桩差事,与燕王殿下有些关系。”
殿里抄写的沙沙声都滞了一瞬,周明空隐约察觉好像是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苦笑一声,专门去瞥了眼夏宜人,刚好看见她瞪了自己一眼。
“姑姑这话从何说起?内官不得与外臣私交这点规矩我还是知道的。”
吴执事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还是那种上司和颜悦色的假面,“我也没有指责你,都是官家交办的差事,你若真有逾矩的行止,我还能容你在这里办事?只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尚书内省百年里就出了一个刘娴妃,你要是动了别的心思,于你自身不利。”
……。
当朝刘娴妃,尚书内省唯一一个从典字直笔做到宫妃的传奇人物,她们从进这个殿门开始就一直学习的反面典型。
不好好工作每天就惦记巴结上司搞裙带关系,这看着确实有点招恨。
周明空气得很,陈子兆,合着你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
就说屋里人这么多为什么能有人随意下手改她写的文书,还能有能耐去尚仪局拿越格的笔墨纸砚塞她桌上,合着本来就是上司在点她。
闯不过去,也就是死了个自己不懂事的内官,闯过去了,后面还有八十一难在等她。
第34回她怎么没发现这点呢?只顾着极速逃生了。
周明空飞速滑跪,“奴没有这个意思。”
吴执事摇了摇头,大概是说有没有这个意思恐怕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她枯瘦如枝干的手从桌案上的一沓子文书中抽出一本来推到她面前。
“这是海图堪舆的留书敕令。”
啊——
在这等着她呢。
这事还真和燕王有关,海图堪舆这张图就是陈子兆花了七个月时间,自南海开始,督海岸边的各级官员绘造,再将一幅一幅的图绘连成长卷,称之海图堪舆,也就是这张图,交到官家手里阅过之后,也不说留存备用还是即刻刊发专管海运的衙门,就这么放着。
要说起来,绘制堪舆图是大事,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真要是和哪个其他国家打起仗来,地形、地貌、附近城镇情况都是极重要的信息。哪怕这只是个影游,出去七个月,带了张地图回来也属于大功。
而燕王本人交完了图册以后更是被官家留在内宫暂住,不让离京,不许回府,怎么看都不对,只让他们尚书内省选了本书送过去。
书还是佛经。
周明空把这些联系在一处一想,虽然尚不至于串珠成链,但也知道多少有点问题了,暗骂了声自己,该啊,之前怎么没往这个方向上想?如果真是官家和燕王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兄弟阋墙,那她那会捧着佛经送过去,让他好好修身养性,那不是活该送命吗?
她看向吴执事,“既是留书敕令,也就是这海图堪舆的事,有结论了?”
“不该问的不要问,”吴执事瞥了周明空一眼,把她后面的话都顶了回去,“你也不是头次写留书敕令,这点小事想必不需要别人再教。”
她没急着接,“按一贯的制式来书就是,只是留书于何处还是先要和姑姑确认。”
一般御内留书,要么是留在尚书内省,要么是留在翰林院学士府,如果是皇帝、宫眷平时要看要用的,那都是留在尚书内省,但如果要是和朝外政事有关,就要留书翰林院学士府。
到底往哪留,她可做不了主。
吴执事也犹豫了片刻,方才道:“官家只说留书,不过我想这海图堪舆所载既然都是外朝的事,那就没有留在我们内宫的道理。”
周明空垂首应是,接过了那封空白的敕令。
这还是个坑,只要是留书,不是刊印,那对于陈子兆来说就不是最好结果,七个月心血付诸东流,任谁都会气不打一出来,如果要是一般官员,也只能忍,可那位阎王声名在外,谁知道他发起火来会牵连到谁?
但这和那次送佛经一样,她不接就是挑三拣四的大不敬,接了就是惹陈子兆这位阎王。
穿越之前研究生还没毕业的周明空不由感叹,这就是职场吗?比导师还难伺候。
她捧着文书回了自己的位置,毫不意外地又被夏宜人瞪了几眼。
真没办法,官家定的事情,吴执事亲自交办,也知道你身为燕王殿下毒唯觉得他受委屈了,可是她又能如何?
就剩一次重生机会了,她总得惜命留着回家。
铺平了面前的文书,她捏起面前的笔,勾了勾墨,开始按制式书写,都是早就烂熟于心的格式,不用片刻就即写完,她将那份文书呈递给吴执事,让她仔细查验过再用印拾捡,这桩差事也就算做完了。
还好,周明空仔细算过,一月之期马上就到,即便惹怒了陈子兆,她也不是一点保命的办法也没有。
结果那封文书发走,周明空忐忑不安地等了数日,外朝、内宫都没任何动静,内侍宦官送来的外朝奏本还是天下承平一片祥和,偶尔听其他宫人谈起,也没听说还住在内宫的燕王有什么动静。
周明空自己是不会去打听什么的,她对杀神阎王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她的日子倒也不可能过得那么容易——
这一日吴执事和手下的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尚书内省最高级内官崔夫人面前。
“海图堪舆的留书敕令是何人所写?”崔夫人坐在木椅上,手里端着碗茶,旁边放着的敕令周明空看着眼熟,就是她亲手制书,最后由吴执事确认用印的那封。
没人应话,但所有人都看向她。
周明空的面前突然弹出选项框,认还是不认。
崔夫人的视线跟着所有人一道瞟过来,她急忙下跪行礼,“是奴制书。”
崔夫人点了点头,“你制书以后可让吴执事掌过眼?”
绝对出事了。
认,不认。
周明空在两个选项间举棋不定,崔夫人却等不得她慢悠悠地选,一把拂落案上放着的那封文书,敕令绢布缠扣的封面被摔开,内容就摊开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看见结尾处明晃晃地写着——
“敕令留书翰林院。”
学士府三个字不翼而飞。
三字之差,云泥之别。翰林院学士府总揽国家大事小情,说是外朝中枢也不为过,存留重要图集、文书都算正常,翰林院就不一样了,天文、图画、教材、医药收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偏偏就是没有政务机要。
把海图堪舆往翰林院送,就和摆明了说这图是玩具没什么两样。
草泥马。
她把那封敕令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笔迹是她的,没有贴黄修改的痕迹,纸张上也没有刮痕,怎么也看不出做手脚的遗痕。想狡辩说自己没写错应当是没戏了。
周明空额头都贴到了地面上,要不要把吴执事交代出来的选项还飘在那。
她犹豫了片刻,选了否,“吴执事将差事交代给奴后就没再过问,最后用印时也是奴问过执事后自行用印,吴执事不知晓制书错漏。”
这件事就同被写了谶讳的那封文书一样,她空口无凭,现在物证在此,只有她和吴执事见过原件写的“翰林院学士府”有什么用?即便把吴执事供出来,也不过是两个人一起背锅,这口锅绝对不会因为多了个人一起就轻一些。
“那你为何写成翰林院?”
“奴先问过吴执事是留书何处,当时吴执事说留书无非就是翰林院和尚书内省,这图册既然属朝事外务,那当然不应当留在我们尚书内省。”
“奴看留书是图册,不是各部上奏的文书,便以为指的是翰林院,却不知应当是翰林院学士府。”
周明空一边作答,一边看向夏宜人。
这事一定不可能是夏宜人做的,可又能做得这般天衣无缝,也就是说——
尚书内省里,还有人在做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