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含糊其辞，不肯说消息来源，红着眼睛说他们都这么说，你不用哄骗我。你我虽无那种关系，但外边人又不晓得，一个个以讹传讹，都说我是你的爱宠。
沈时令皱眉说不用理睬那些人，整天闲得没事乱嚼舌根子，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歪。
顾素摇头说沈大哥，你没听明白，你持身正不正，与我什么关系，画当家才不在乎，他只是借题发挥，想拿我来立规矩。
沈时令冷笑一声，眼神冰冷如梭，凉飕飕说有我在，轮不到你来担当，要立规矩也是拿我开刀，我只怕他这会子忙得焦头烂额，还没心思拿谁来立规矩。
这会子出了炸船的事，画玉寒哪还想这事，区区一个男宠罢了，抓他能显什么能耐，赶紧把三位旗主拔除，将金陵堂彻底掌握在手，这才是画玉寒的当务之急。
自从**苑被赶走之后，那三人就没服过画玉寒。
沈时令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早就看明白了，金陵堂迟早得内讧，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画玉寒把他推上堂主位置，但他没能收服三位旗主，让他们闹出这么大的事，那就轮到他被画玉寒收拾，这个才叫杀鸡儆猴立规矩。
画玉寒还能报了三年前的仇，当初为了面子不好声张，这回杀他倒是合情合理，再无人说他画玉寒心狠手辣，连拜把子弟兄都能杀了。
再往深处想一步，若不写信解释清楚，画玉寒又会怎么看这事？
这边派锦骑抓顾素，那边就被飞龙旗袭击了，那么大规模的箭阵，又是在埠口这种地方，副旗主长安公然喊话不惜一切救回顾素，难保这话不会传回画潋山庄，传到画玉寒和那帮心腹策师的耳朵里，还不知道他们心里会怎么猜测沉船之事。
那队锦骑活着回去，这事倒好解释，可如今船炸沉了，这下子死无对证。
画玉寒得有多信任他，才不会对他有误解，才不会觉得他没有背叛，没有勾结那三位旗主，策划这么一起骇人听闻的江上惨案，而这几年他和画玉寒之间最缺乏的就是信任。
但凡他们之间还有一点信任，便不会走到眼下这个地步，一个在姑苏一个在金陵，都曾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顾素劝说沈大哥，你与画当家闹成这样，何必还要留在江南？天下之大不只一个江南，五湖四海三山五岳，我们哪里不能去，为何非要待在这里，听他号令受他胁迫，日子过得憋屈无比。
沈时令不想谈这些，岔开话头说我本就想送你回家。
顾素闻言一震，仰头望着他，敏感说沈大哥，不与我一道回家？
沈时令沉默。
顾素看他半晌，低头靠他肩上，阖目说沈大哥，你为我不惜跟画当家反目，要逃我跟你一起逃，要死我跟你一起死。
沈时令吁了一口气，眼里泛着冷光，安慰说放心，我跟画玉寒的恩怨，还没闹到这种地步。我只是见你思念家乡，想着这一趟出来了，便先送你回家乡，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茶山吗？
顾素睁开眼睛，眼神一阵波动，半晌才淡淡说若是跟你一道，我去哪里都成，哪怕是去要饭……
说罢，又昂起头，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沈时令的脸，认真说沈大哥，我俩在一起，我便是去讨饭，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跟我在一起绝不会憋屈。
这话算是戳到要害，这些年困在金陵沈宅，沈时令活得很是憋屈，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终日里踌躇失意。
这一点顾素看得清楚，也曾问过莫愁吴婶等人，只说是受了画当家的排挤打压，沈时令自己也不愿意说，平日最厌烦听到画当家的名号，似对这个人深恶痛绝不屑提及。
顾素看出沈时令并无野心，对当堂主没啥热忱，与画当家水火不容，好几次接到尾牙请柬，沈时令连看都不看就扔了，还有一次为此跟副堂起冲突，并非如同外界传言想抱大腿却抱不上。
沈时令只是摇头，瞅着河道的眼，迷茫中聚焦篷船，留意着周遭动静，似荒原上的孤狼，还带着机敏天性，皱眉说这时候逃走，那真说不清楚了，画玉寒还以为是我下的命令，为救你与三位旗主联手，将那一船人都炸死了。
顾素嗤笑一声，离开他的肩头，身子往旁边挪去，嘲讽说沈大哥，耳朵又不长在你身上，便是你喊得嘶声力竭，也要大当家肯听才行。
这话说得没错，信任都没有了，沈时令即便表忠心，画玉寒也只当他在演戏。
沈时令心知肚明，每年送来的尾牙请柬，也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画玉寒内心恨透了他，巴不得他告假不来。
顾素说皇帝最怕老臣倚老卖老邀功寻赏，同吃苦、共患难的日子过去了。大当家现在身居高位，身边多得是吹捧的人，你老把过往挂嘴边，大当家听着就嫌烦。
沈时令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拼命地挠着头皮，岔开话题说怎么这么痒痒，不会又长虱子了吧？
顾素转过头来，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好似披拂上一层柔光，幽幽说我看你头上没爬，都爬你心里头了。
沈时令笑了一下，扭头看着河面，波光霖霖之中，似看到另一张面孔，嘀咕抱怨说你长了，我也要长。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画玉寒便是这样的心性，什么事都爱斤斤计较，便连长虱子这种事也要比一比。
沈时令不晓得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明明知道他的真面目，孤傲狂妄任性偏执，却还是那般痴迷于他，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河畔风光好，但架不住蚊虫，稍晚一些回了天一楼，大掌柜已经备好两间上房，等顾素被噩梦惊醒，跑到隔壁去找沈时令，这才发现他房内空着，直到天明才见他回来。
顾素问他去哪了。
沈时令神情淡然，只说头痒得厉害，去前边汤池泡了一宿。
顾素总觉得他神情不对，脸色黯淡惆怅若失，湿漉漉头发活似落汤鸡，哪里似泡过汤池神清气爽的模样？
但沈时令不想说，顾素便也不问了，这是俩人的默契，谁都不逼谁袒露心扉。顾素一直在试探的边缘，但沈时令缩在自己的地界，没有想迈出那一步的意思。
沈时令是第二天傍晚赶到陵水舵口，整个飞龙旗几乎都空了，只剩下门房、厨子和几个园役，先前埠口一役就调走了精锐，后来又接到长安传回的急信，说旗主迟歌莫名失踪了，要舵口有腿的都去找人，说是沈堂主的命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时令一听这话，头皮更觉得痒了，两只手都不够挠了，半晌才重重吁了一口气，又连着骂了几声蠢货。
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长安还是没听他的话，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又给迟歌去卖命了，用脚指头想也晓得，接下来会针对画玉寒一系列举动，但在沈时令眼中无疑是以卵击石异想天开。
迟歌自己作死，还拖着那帮兄弟，甚至把沈时令也拖下水，这边船才被炸沉，自己交代副堂主长安，那边长安带人跑去姑苏，画玉寒接到急报还不晓得怎么想，自己为顾素破釜沉舟，率领三旗跟他背水一战？
沈时令想到此不由苦笑，过后又摇头叹息，心想罢了罢了，连老天爷都看不得他俩在一起，还嫌卓无尘搅得他俩不够分崩离析，这会子又闹出一个金陵堂内讧的事，硬生生要把他俩之间最后一点情义都抹杀。
虽说事缓则圆，沈时令觉得这回不同，没时间磨蹭下去，冲进飞龙旗的署房翻找一气，总算找到那份伪造的堂主手谕。
跟长安说的差不多，云锦且有金丝暗纹，朱砂墨迹一眼即明，飞龙旗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救回顾素，末了还有他沈时令的信印。
唯一破绽就是笔迹，写得根本就不像，沈时令拿给顾素看，抱怨说统共才几个字，也不看仔细，我落笔不会抖抖缩缩，撇不会按得这么低，捺也不会翘这么高。
顾素仔细看过又递还给他，淡淡回了一句：我听莫愁说过，你当堂主这些年，也没写过几个字。
伪造者看得少，自然仿不出来，甚至都没拿它当回事，运笔习惯撇捺高低，不在于像或者不像，只在于迟歌认或者不认。
认便是真的，不认便是假的，这道理很简单，伪造者心知肚明，不过是顺水推舟，将沈时令牵扯入局。
唯有将其牵扯入局，才能有复仇的机会，才能看清楚对方的心，天天待在金陵老宅，喝茶品茗闲聊习武，又能看到什么真面目？
沈时令无言以对只好挠头，发窝里似拱满了虱子，痒到心窝又无可奈何。
顾素还不想说，沈时令也不追问，他俩总是这样相处，以前在沈宅便是这样，此时此刻亦是如此，谁叫自己欠了他的债呢？！
再耗下去无济于事，沈时令难得地勤快，连夜带顾素赶往江宁，黑虎旗的舵口所在地。
江面的黑色烟柱，乃是极纯的火药，归黑虎旗所管控，上官喜难辞其咎，伪造者也是共谋。
沈时令不怕那三位旗主自寻死路，但却担心粗枝大叶的伪造者，要知道画玉寒那双锐利的眼睛，能够捕捉任何细小的差池，笔迹模仿成这个样子，便是自己想替他顶罪，画玉寒也不会买账。
马车打着火把，能照不过一丈远。即便是走官道，马匹走得不快，只能溜着小步子。所幸江宁离得不远，三十里的路程，后半夜就能到了。
顾素已经睡着了，蜷缩在毡毯里，看他抽搐肩膀和急促呼吸，就知道他是真睡着了。睡着的顾素时常陷入噩梦，会呻吟哭泣，会惊惧叫喊，会挣扎踢打，即便跟在沈时令身边，仍改不掉这做噩梦的毛病，有一回还抓破了沈时令的脸，几道血痕让沈时令想藏都藏不住，那几日脸上抓痕就成了吴婶和小莫愁口中最爱谈的话题。
沈时令见他连头都蒙起来，真害怕他把自己憋死，便帮他把毡毯往下扯，蒙着头脸呼吸不畅，岂不是更容易发噩梦？
好一会儿，才见顾素又平定下来，似摆脱了噩梦，又沉沉睡过去。
沈时令刚想靠上车壁休息，又听见老车夫在车头喊叫，还重重拍了车壁一下，走夜路的危险之一就是遇上响马。
老车夫报上飞龙旗的名号，沈时令也没当一回事，将披风盖在自己身上，都没打算撩开车帘，在金陵堂的地盘，谁敢打他们的主意？
别说几个响马，就算是几个门派，动手前还得掂量掂量，金陵堂的背后可是画潋山庄，画潋山庄的背后可是江南武盟，大大小小一百多家门派。
这便是画玉寒促成武盟的初衷，一举两得相辅相成，既能扫清水匪山霸，还江湖一个风平浪静，让马帮船队少了盘剥，同时又能壮大画潋山庄的势力，可谓一石二鸟名利双收。
沈时令正想阖目眯会儿，没听到外边响马的声音，只听见车前传来一声闷响，顿时脸色一沉掠出马车，就见老车夫已经倒在车架上，捂着腹部正在吃痛，嘴里还发出闷哼哼。
老车夫年纪大了，一身旧伤动不得武，留在舵口当车夫，对方并没下狠手，只将他打倒，省得碍事。
没机会惊讶或者愤怒，沈时令目光所及之处，四个斗笠人围攻过来，身形利落的练家子，哪是响马能有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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