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马车碾过石子路,节奏单调而又不断重复。
齐齐逢光在摇晃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马车顶低垂的红色帷幕。
晨曦透过帘缝,随着车身的晃动在车内摇曳,时而偏离,时而地斜斜落在他的脸上。
鼻端萦绕着檀木的香气,混杂一丝血腥与药草的味道,刺得他喉头发紧。
【这是……哪里?】
“那边现在如何了?”车外传来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被马蹄声哒哒的节奏压碎、裹挟,只能隐约分辨出几个字。
【我还……活着?】
齐逢光挣扎着挪动身躯,身上沉重的锦被压得他喘不过气,将他生生钉在榻上,胸口憋闷得像是沉入水底。
唰——
车门帘子被掀开,冷冽的晨风扑进车内,冻得齐逢光一哆嗦。
马车还在继续行进,姜怀川一腿盘起,侧身斜坐在车前。
她换了一身雀绿窄袖骑装,外罩鸦青绒领大氅,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拨开车帷。
马车疾驰,清晨的风猎猎作响,卷过她两鬓的发梢。
姜怀川探入半个身子,车内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檀香、血腥味、药香搅在一起,呛得她一个喷嚏。
她随手揉揉鼻尖,见车内那人已挣扎着起身,语气带着试探,率先打破了沉静而又诡异氛围。
“醒了?”
齐逢光不答。帷幕下的光影中,他动作缓慢,伸手抚向自己喉间。
那里没有血污,也没有纱布,只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车内只剩马车的颠簸声和他微微急促的呼吸。
见他没再寻死觅活,也不理人,姜怀川问了个自讨没趣,只得讪讪地放下车帷,重新握稳缰绳,继续专心赶车。
直到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齐逢光这才从恍惚间回神。
他艰涩地开口:“现在……几时了?””
“卯时一刻,还早”车外传来模糊而又散漫的回话,“你才睡了三个时辰”
“我们要去哪?”
“北海城”她答得干脆,“那片匪寨早就被烧光了,我们得赶到城内吃早餐”
沉默,又是沉默。
车厢里的檀香一寸寸燃尽,气息在空气中盘旋,压得人胸口发紧。
犹豫再三,齐逢光喉头滚动,终于还是问出了声,“你……为什么救我。”
车轮噜噜,马蹄哒哒。
姜怀川仿佛没有听见。两人一内一外,隔着帷幕,檀香升腾而起的香灰在死寂中不断拉长。
“准确来说,是我救得你。”
温润如玉的声音骤然响起,齐逢光猛地一惊。
他回身望去,身后那人身着水绿色锦袍,墨色的狐裘随意披挂,半束的长发以羊脂玉簪挽起。
眉眼生得清润温和,却隐约含着愠色。
青年看上去同自己年岁相仿,身形隐没在车尾的阴影里,一路上不声不响,直到方才,齐逢光才注意到他。
“你知道吗?你当时,已经死了。”
叶奚云低下眼,指尖轻抚着衣袖的褶皱。
作为医生,叶奚云自诩尊重每个人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利。
他见过许多难耐病痛,选择走向终结的病人,可齐逢光这种随随便便就割喉自尽的人,他理解不了。
昨日,他被传送阵抛落到了山里,四野皆是干裂的沟谷,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
他正在山间绕来绕去辨明方向,盘旋许久,才探查到了姜怀川的灵力印迹。
今日凌晨,他一路向着师妹留下的灵力印迹,从山中寻来。
循迹追寻,一直到了凌晨。
方才混进寨来,他抬眼便看见一片火光冲天。
师妹怀中抱了个濒死的人就向他冲来。
说是喂了回春丹……
就在那一霎那,幼时的回忆扑天满地地席卷而来。
还记得,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凛冽的北风不仅带来了漫天大雪,也带来了一场说不清源头的瘟疫。
城中每日都有新的尸体被草席卷着抬出,恐慌伴随着无形的瘟疫,蔓延在每个人心底。
当时正值壮年的皇帝尚未被病痛缠身,四位皇嗣也还未显露出獠牙。
但远在京城之外的这座小城,已率先体会到了何谓“弃子”一说。
封城,绝粮。
官差们手持兵刃,将城池围得铁桶一般,与其说是隔离,不如说是将一城生灵活活困死在城里。
绝望之中,总有人不甘引颈就戮。
叶奚云那年方才五岁,当年的记忆已经被恐惧和寒冷切割得支离破碎。
现在想来,他只记得那年寒冬,母亲滚烫的手紧握着他。
那夜寒风呼啸,母亲拖着他自城墙脚下一处狗洞钻出,爬过一段又一段冰冷刺骨的残垣断壁。
逃出死城,也并非生路,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死法。
身后是追来的官兵,身前是茫茫无尽、大雪封山的荒野。
一同出逃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在风雪中倒下。
母亲将他裹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林深处逃。
寒冷无孔不入,母亲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声越来越重。
她病了,发热,咳嗽,却还依旧死死抱着自己,用逐渐模糊的意识驱动着冻馁之下僵硬的双腿。
不知走了多久,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的白。
身后的追兵依旧在林间带着黄犬搜查。
叶奚云透过雪幕,看到了一片冰封的湖泊。
湖心处,竟有一人独坐。
那女子披着蓑衣,斗笠上面积满了落雪,这冰雪天地融为一体。
她手持一杆青竹钓竿,垂钓于冰洞之中,神态宁静而又漠然。
这逃亡的惨烈、世间的悲苦似与她毫不相干。
她周身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场,叫人不敢靠近。
叶奚云的母亲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光彩。
这是山中隐修的神仙!
她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扑过去,重重摔倒在冰面上,血和泥给将本素净无暇的仙人垂钓图染上了杂色。
母亲挣扎着用额头抵住冰冷彻骨的湖冰,发出泣血般的哀恳:
“仙人……求求您……救救这孩子……给他一条活路……”
那女子,正是云漱,当时她方入元婴,得了“云漱”这一法号,下山游历人间。
见到这番景象,她只是微微蹙眉,错开眼去。
人间疾苦众多,今天救了这个,明天还会有更多。
云漱自然不愿沾染这些凡尘间的生死孽债。
见那妇人长跪不起,目光这才掠过气息奄奄的妇人,又落在那个冻得小脸发青、满眼惊恐的孩子身上,淡淡开口道:
“尘世疾苦,各有命数。”
身后搜查的声音愈发近了,林子中隐隐约约传来犬吠。
母亲没有再哀求,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的叶奚云推向云漱脚边,再次深深一拜。额头在冰上随即,她猛地站起身,决绝地朝着与湖泊相反的方向,踉跄跑去。
“娘——!”
叶奚云大哭,下意识就要追去。
一道无形的符咒之力落下,叶奚云顿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张着嘴,任凭眼泪汹涌而出。
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雪林深处。
紧接着,林中传来了官兵的呼喝与脚步声。
追兵近了。
而云漱却静坐不动,恍若未闻。
叶奚云挣扎不得,呼喊不能,唯有眼泪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追兵的声音远去,天地重归寂静,只余风雪呜咽。
云漱这才解开封禁。
身体重获自由那刻,叶奚云“哇”地一声哭出来。
“娘……我要我娘!”
云漱放了钓竿,沉默片刻,似是认命一般,终于起身:“走吧。”
循着那串已被新雪覆盖大半的血迹与足迹,两人一路寻去。
母亲彼时正躺在谷底的雪堆中,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如游丝。
她从崖上跳下,落在枯枝积雪中,侥幸地尚存一息。
“娘!”
叶奚云扑过去,紧紧抓住母亲冰冷的手,转而又对着云漱磕头,声嘶力竭。
“仙人!求求您!救救我娘!你能救她的!求求你!”
云漱看着苦苦哀求的叶奚云,和他丝气若游丝的母亲,终是叹了口气。
她凭空取出一枚熠熠生辉的丹药来,递入叶奚云手中。
“这时还春丹,或可续命。”
那丹药入口即化,磅礴的灵气瞬间涌入那早已油尽灯枯的凡人躯体。
母亲猛地睁开眼,脸上瞬间涌起一股异样的潮红。
叶奚云仍然记得那时心中的欣喜,他猛地扑上身去,紧紧拥住起死回生的母亲。
可是下一瞬,绝望随着冷风灌满了他整个身躯。
母亲张开口,喷出一大口滚烫的、蕴含着微弱灵光的鲜血。
她身体内部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七窍皆是血流如注……
时间静止了。
叶奚云眼前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和母亲在最后那一刻那痛苦却又带着解脱的神情。
覆上他面部的手随着滚烫的热泪垂下。
半晌过后,叶奚云缓缓抬头,脸上泪痕未干,只余下一种被巨大悲恸冲刷后的死寂和坚定。
云漱此时哑口无言,凌冽的寒风与鹅毛大雪落在她的发梢。
她嗫嚅几下,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可要随我习剑?”
叶奚云望着师尊,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吹散,他说:
“师尊,我不习剑。我要学医……”
叶奚云猛地从陈年旧事中回神,师妹怀中抱着的那个凡人也是七窍流血,宛若当年情形。
时间线拉回,前往北海城的官道上。
“你知道吗?你当时已经死了!”叶奚云的愤怒积压了太久,终于决堤,“你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齐逢光侧过头去,被他那副居高临下的口吻震得耳膜生疼,心头一阵厌烦。
他唇角挑起一抹讥笑:
“你莫不是当自己是阎罗殿的判官?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砰!
伴着一声脆响,檀香炉被叶奚云甩手打翻,铜炉在车板上滚撞,滚烫的火星溅在齐逢光袍角,云锦瞬间被烧出焦黑的窟窿。
车厢内香灰飞舞,浓烈的檀香夹杂着焦糊味,呛得两人双双咳嗽起来。
姜怀川正在外面支着耳朵偷听,忽闻车厢内一阵哐当作响,她赶忙勒马。
马嘶声骤起,车身一晃。
下一瞬,车门被猛然撞开,一人狼狈地从里头滚落出来,直直砸在姜怀川身上。
两人双双从车上翻下,落在山道上的黄土里。
“齐耀!你不好好躺着养病,跑出来做什么!”
姜怀川一脚将齐逢光踹开,干脆利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翻覆的马车吱呀作响,叶奚云也随之钻出。
他压下了眉间的火气,伸手将齐逢光拉起。
“抱歉……”他望着齐逢光的眼睛,语气无比真挚。
姜怀川沉默许久,才开口:“我说过,会帮你完成遗愿,不是吗?”
她走到侧翻的车厢前,将它一点点扶正,语气轻描淡写:
“你的遗愿是……活下来。 ”
“我当时说的是‘雨’” 齐逢光语气平淡,毫不上当。
“不,是‘救’!”姜怀川摇头,语气十分笃定。
齐逢光眼皮一颤,终是认命般闭上双眼,吐出一口长气。
【我早该想到……】
远方,北海城的城墙已经在朝霞中显露轮廓。
天际线渐渐被染成瑰丽的赤红,晨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齐逢光胸口那压了许久的巨石,在此刻,悄然松开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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