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心觑了眼沉默的杜汝舟,转头对公殳说:“公殳大人,隐山神教那边就交给你们了。”
公殳颔首,刚要说什么却被杜汝舟抢先一步。
“我即刻动身前往隐山神教,去把阿欢接回来。”杜汝舟说着往前走,却踉跄一步。烧了两个晚上,就是不死的肉身也会脱水。
公殳扶住她:“现在不能去。”
杜汝舟问:“为什么?”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杜汝舟不是不懂,可一到这种明明可以立马行动,却又各种拖延各种束缚的时候,杜汝舟就会想起老骨头,想起朱绣。
昏迷时,杜汝舟沉浸在他人的记忆里,看着他人的心魔她无数次回想:“如果前天晚上,他们直接从陈平山赶回凤鸣山,朱绣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再快一步,是不是就来得及了。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隐山神教的态度。”白开心说,“本来隐山神教和当先阁只是立场不同,我已经派了清明过去,再派你和公殳大人过去,就是明摆着不信任隐山神教。”
杜汝舟想:“人命关天,这是讨论面子的时候吗?”
“如果隐山神教就是曹阳背后的人呢?”被公殳拉住,杜汝舟也不能迈着步子离开。
“舟老板,”白开心失笑,飘扬的白发衬得他的笑容有些惨淡,“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
听到这话,杜汝舟顿时软了下去。
“这种时候,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外人,让舟老板和公殳大人殿后,就是想着净欢大人也在那里,怕你们等急了。”白开心说着冰冷的话,却是惬意地摇着扇子,“还是那句话,对我多点信任。”
“就是啊,舟老板着什么急?”说话的是提灯,他虽然也担心清明和净欢的安危,但他自认为更有医者的操守。
杜汝舟默了片刻说:“那我先去见李威。”
“李威?”不等公殳和白开心先开口,提灯先急了,“见李威然后吃了他的魔气?”
连提灯都知道杜汝舟在想什么,更别说其他人。
杜汝舟说:“只有这样,元吉大人他们才能靠近李威问话。”
提灯最怕这种病人了,只能头疼地劝解:“舟老板不好好把你内府那点魔气消化干净,魔气溢出来对谁都不好。”
杜汝舟双拳紧握:“难道要我就这么坐以待毙?”
公殳攥紧杜汝舟的手腕,将她拉倒身后,继而转头对白开心说:“你们先去吧,随时联系。”
元吉看着奓毛的杜汝舟,好似回到了七年前的红楼。
看她紧攥着一身倔强和不屈,咬牙恨恨的模样,元吉想安慰杜汝舟,就像安慰其他因受伤而嚎啕大哭的小妖一样。
可他最终只是在走出会客厅前,用眼尾扫了眼对面的杜汝舟。
生平第一次,元吉觉得天神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
·
屋内燃了香,细长的白烟裹挟着水雾,在透风的窗沿下起舞。
巧钟见杜汝舟之前的从容全无,像个泡在热水里的闷葫芦,不由得开口问:“水温还好吗?”
杜汝舟微微一愣,侧头笑吟吟道:“我喜什么水温你都清楚,怎么会不好。”
巧钟舀了一瓢热水:“热点儿能解乏,舟老板这两天是累了。”
杜汝舟没有接她的话,反而看着博山炉问:“这是什么香?”
巧钟回答:“妈妈以前爱用的安神香。”
“绣娘么?”杜汝舟喃喃着,一下子又被拽进云烟里。
“听说舟老板被折磨了两日,烧得不清醒,想是醒来也难休息舒坦,就自作主张点了香。”巧钟侧头追问:“舟老板若是不喜欢,我撤了就是。”
杜汝舟顿了顿,慢半拍地挤出笑脸来:“不用了,我很喜欢。”
“是提起妈妈,让舟老板伤心了?”
巧钟侧头观察着杜汝舟的一言一行,而杜汝舟看着水桶里飘着的药包,总是有些失神。
杜汝舟摇头道:“等把阿欢接回来,我们都应该好好休息休息。”
巧钟答非所问:“阿欢会回来的。”
不知道是注意力不集中,还是杜汝舟有意不追问巧钟,她闭眼凝神,片刻后眼底又恢复清明,突然问:“巧钟听说过隐山神教吗?”
巧钟:“自然。”
杜汝舟问:“你对怎么看它呢?”
巧钟沉思片刻:“别的我不敢评价,但隐山神教与古原神君达成合作,让凡人的亡魂能够有所作为,倒让我们这些做妖精的有些羡慕。”
“羡慕?”杜汝舟失笑,“只听过凡人辛苦修炼是为了和神仙一样长寿的。你羡慕什么?”
“凡人总说落叶归根,要修个漂亮的房子,将肉身埋进去。”巧钟说,“再立个碑,写上自己的名字,让后代能找到他们的来处。即使知道不会有回应,想他的人,还能顺着那块儿碑,去和他说说话。”
“他们幻想,不论他们走多远,只要他们回去,故人就在那里。”
“而事实上,亡魂聚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秘境,除非他们得道修成恶鬼厉鬼重回人间,不然根本没有听见那些话的机会。”
巧钟说着,目光也随那白烟飘走:“隐山神教的发展,让并非封神的英灵也有守护后辈的荣光。真要问羡慕什么,那就是凡人有血亲,还有在天之灵的庇佑,而妖精没有。”
杜汝舟揉了揉眉心。
在巧钟不轻不缓的语调下,杜汝舟仿佛窝在羽里。但她的脑子又异常的清醒,像是夏日热浪拍打下的薄荷,清凉和警觉刺激着她,轻盈的身体和紧绷的思绪纠缠着。
杜汝舟缓缓吐气问:“你可知道那隐山神教的教主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巧钟说,“当先阁也曾探查过他的来历,就是九霄也找不到他此前存在的痕迹。”
若真是来历不明,古原神君会和他达成共识?
杜汝舟说:“眼下,九霄当先阁相互制约。白开心说是拉拢隐山神教,不如说是试探古原神君的态度。”
巧钟问:“什么态度。”
杜汝舟越想越心惊:“白开心或许怀疑,古原神君意在推动三方博弈的局面。”
“如果说九霄代表神官,当先阁统率群妖,那么隐山神教立足凡人和人魂,刚好能达成某种平衡。”
巧钟不解,她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各自为营,各取所需。
“如果隐山神教的目的是维持某种平衡,他的手伸到人界就够了。但隐山神教搭上古原,设立雨师风伯,甚至配合当先阁和九霄的行动,就已经不是单纯地维护人界安危了。”杜汝舟挥了挥手,觉得这水泡得她思绪不清,打算起身。
巧钟退开开,从屏风后拿出新衣,候在帘子外面。
“舟老板是想说,隐山神教的目的不在维护众生平等。”
杜汝舟拿衣服的手臂都软绵起来,她答:“狼群里只有一个头狼,隐山神教若想拔高凡人在众生中的地位,就势必不会受此打压。”
巧钟惊呼:“难道,他们想高过神官?”
“神官?”帘子后传来一声嗤笑,“隐山神教以英灵守护后辈之名立足,就是要越过天神,做自己的神明。”
巧钟:“这不是?大逆不道么?”
“神隐时代没有神人的尊卑,隐山神教这么做没有错。”杜汝舟穿好衣服,从帘子后走出来,“但如果隐山神教真的甘愿作不被定义的神明,那我就是低估他们的信仰了。”
巧钟倒了杯水递上来:“舟老板的意思是,他们不满足于此。”
“九霄背后是三十二天,当先阁立足于妖神,”杜汝舟喝了口水,“隐山神教无依无靠没名没分,光靠信念支撑不了一整个教派的野心。”
看着杯中的水,杜汝舟顿了顿又说:“当然,希望是我想多了。”
·
清晨的余晖透过森林,细碎的光斑刺破薄雾。
地面上冒出无数团状的精灵,围着草地上还是个孩子的净欢,在树叶底下七嘴八舌。聊得正欢的时候,精灵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骤然钻进土里。楞在原地的精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地下钻出的精灵捞回土里。
从远处走来一女子,披红戴绿,手上的烟杆一挑,能像拨开纱幕一般挑起薄雾。
就在这时,净欢掀起重重的眼皮,睡眼惺忪,一身红装挡住了他的视野。他费力地抬头,却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
但净欢知道,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朱绣的场景。
净欢费力地抬手,抓住了朱绣的衣裙。衣裙皱巴,还粘上了尘土,惹得朱绣颦蹙双眉。
一切仿佛在昨日,他还是朱绣脚边撒泼打滚的孩子。
她给他名字,予他归处,赋他德才,赐他游风,竭尽所能,又不求回报。净欢喉中低吼,发出呜咽,他想和朱绣一起走,就像以前一样。可那朱绣一抬脚,扯过衣袖,从净欢的身边跨了出去。
看着手中的衣角被抽去,净欢抽了一口冷气,闭上了眼睛。
这是有所预料的结局,他们早就做好了告别,让死别少些倥偬。
应劫于妖精,是喜丧。
净欢想笑着送走朱绣,可泪水他不配合演出。
回忆的光影淡去,净欢睁眼迎来一片黑暗。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他仍能够用灵感知周围的世界。在感知之初,他意外于自己还活着。冷静下来后,他又担心自己会被别人当作把柄。
放出去的探知的灵,忽然感知到活物。还不由得他发出疑问,净欢被一双虚空的大手摁住咽喉,难以呼吸。
“嘭”地一声,什么东西碎掉了。
净欢咳嗽着大口呼吸,就听对面有人进来。
“你在干什么?”
有人起身:“老师,他……”
那人声音冷淡:“我问你在干什么?”
低气压下,只有净欢的咳嗽声。
良久后,净欢开口问:“你们是谁?”
问完,净欢听着有人出去了,后进来的那个人走了两步,站在了他跟前。
“净欢大人,我们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净欢冷笑,“那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隐山神教教主,月隐山。”
闻言,净欢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月隐山对着净欢行礼:“我为须弥的鲁莽的行为道歉。”
净欢声音颤抖,眼眶一热:“是你们和曹阳联手围攻的红楼?”
“不是。”月隐山摇头,“你是我从曹阳手里抢回来的人而已。”
“救我?”净欢咬牙问,“你是想我相信,教主刚巧路过救的我?”
“我没想要你信我。”月隐山淡淡道,“你们当先阁的人来接你了,我来看你醒没醒。”
“谁?”
净欢下意识地想到了公殳和杜汝舟,可一瞬他又害怕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发带,被净欢再次抓紧。
“是清明大人。”
见净欢不说话,月隐山抬脚要往外走:“既然你已经醒了,我就让清明大人进来把你……”
“你为什么救我?”净欢望向月隐山,望向黑暗,重复问,“为什么救我?”
净欢咬紧后槽牙,想:“为什么不让我死在曹阳手里?”
“因为你不想死。”
闻言,净欢愣住,无声的热泪夺眶而出。
月隐山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门外九月的天光:“我不是神明,挽不回一个求死的人。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即使我没顺手将你捞回来,你也不会死在半道上。”
净欢唇齿翕张。
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为自己的求生欲感到可耻。
他想:“我应该死在红楼,永远停留在那里。”
月隐山走到门边,忽然又顿住脚步说:“节哀,净欢大人。”
净欢喉咙里的呜咽没藏住,溢了出来。
只是一下,就咽回去。
月隐山说:“我会跟清明大人说,让他一炷香后再进来。”
说完,月隐山踏着一地飘零的紫苑花瓣离开。
那些花瓣,全是净欢昏迷时,无意放出的传音符,因为无处可去,随风飘了一地。
同时,在红楼里,支撑了一天两夜的应晖终究没能醒来。
不再会有谁知道,他们破禁制那晚到底如何残酷。应晖带着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化作尘星飘向凤鸣山,随风去往更远的地方。
留下的,唯有应晖和另外三十八名先行官以姓名和血肉谱写下的,永夜的荣耀。
后人会将荣耀传颂,和那些尘星一起,去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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