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正秋。
黑夜寂寥，大雨倾盆而下，狂风大作，只吹得那草木零落，不知东西。
周府宅院，庭皆寂寂。
当朝新贵，吏部尚书周晏清的夫人孟氏，如往常一般踏入小院。
近日夫君得晋吏部尚书该是大喜，却也忙了许多，孟千雪想着，抬脚穿过回廊往书房去。
藏青云锦裙摆颜色愈发深了，连袖口也沾上水渍。
孟千雪忽然停止脚步，这里离书房还有些距离，却能远远瞧着，那里是未曾亮灯的。
夫君最近很是奇怪，经常疑神疑鬼，夜里总无意识说些她听不太懂的话，清醒之后，她想问个明白，他却闭口不谈，只说是梦魇下的胡言乱语罢了。
周晏清虽是这么说，却不惜花重金请天星道长做法，天天默念那道士留下的净心咒。
她还记得那日的场景。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邪气暂退。”紫衣道士转过身来，对着周晏清拱手，语气平淡，“周大人平日常念净心咒，少沾荤腥，一月内勿近阴湿之地，心中自会安稳。”
周晏清长长舒了口气，原本煞白的脸总算有了点血色，忙拱手道：“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她也跟着福了福身，轻声道：“有劳道长了。”
孟千雪本想再问些什么，还来不及开口，只见那道家仙人，抬手理了理道袍领口，淡淡道：“夫人，神佛渡人，也看缘法。种下什么因，便得什么果。
紫衣道士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孟千雪却只当他是个怪道士，不久便抛之脑后，不甚在意。
收回思绪，走近软榻，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好不喧闹。
此时屋内却安静得出奇，她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走进书房，她一眼瞧见榻上躺了个人，身上盖着一床艳红色的被子，从头到脚都被死死覆盖住，看不到任何面目。
孟千雪一怔，府里何时有颜色这般艳丽的锦被，自嫁入周府，她执掌中馈十年，家中大小事项，大到娶亲设宴，小到物品采买，无一不胸有成竹，烂熟于心。
她没有多想，信手掀开被子，只见一个青年男子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如纸，早已没了生气，脖颈处有发钗深深刺入，上面的红宝石依旧光彩夺目，似是在无声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烛火明暗不定，夜雨声声知几许。
耳畔不远处传来一阵阵诡异的声音，“有缘人，怎么来得这般迟？我等你等得好苦啊。”说话人刻意拉长了尾音，带着恐吓意味。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岂不怪哉？
她不敢回头，下意识就要往外跑，好不容易打开门，却发现后面还有一扇红色的木门，一扇接着一扇，颜色愈加鲜艳，她仿佛闻到了一丝铁锈味。
不对，是血腥味！
直到打开所有的红木门，孟千雪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沾上了些许血渍。
她心下一惊，拼了命地想要跑出去，可兜兜转转，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大汗淋漓，精疲力尽，她早已没了精力。
再看身后，有个熟悉的身影向她款款走来，露出温厚的笑：“夫人，你怎么来了？”
见是自家夫君，她有些意外，悄悄把沾了血渍的手缩进衣袖，面容有些窘迫，那双漂亮的眸子写满了无助与惊慌。
这一幕被周晏清收入眼底，可他终归是没有挤出半个字。
他不问，她也没说。
周晏清今日穿了一件红色衣衫，可孟千雪记得他向来不喜艳色，以至所用之物多素雅，少奢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今日怎得突然转了性子，实在是有些反常。
书房里的尸体出现得不明不白，而且致死的发钗还是她闺阁时期，曾经佩戴过的那支。
孟千雪顿了顿，才开口道：“夫君白日不辞辛劳处理政务，当下应当乏了，阿遥服侍夫君就寝吧。”说着便虚扶周晏清来到软榻边坐下。
周晏清也不推脱，顺势坐在床边，一屁股重重地压过死者苍白无力的手掌。
孟千雪暗自给自己打气，可攥紧衣袖的手早已渗出一层薄汗。
周晏清依旧神色自若，没有半分异样。
难道只有她能看到吗？
凉风吹过，邪音重现。
“有缘人，你的死期到了。”
声线与方才别无二致，孟千雪瞳孔微缩，面上满是惊恐，猛地抓住周晏清红色的衣摆，似是在寻什么救命稻草。
“夫君可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有吗？夫人许是听错了，房内只你我二人，何来奇异之声？”周晏清说得轻松，倒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幻音诡异，似有猛兽咆哮，鬼魅冲撞，围成严密的四方阵，将她禁锢于方寸之地不得动弹，近，越来越近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拆吃入腹。
孟千雪害怕得不能自已，四处寻找防身利器，可鬼魅如影随形，她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
直到她在地上看到红宝石发钗，很快捡了起来。
可是，又怎么会是刺进死者颈部的那支！
她管不了那么多，二话不说朝那厮刺去，刹那间，黑影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周晏清那张温润俊秀的面庞。
回望软榻，死者脖颈处发钗竟出奇地被她拔了出来，鲜血不断流出，浅色床单浸染血色，发钗上的红宝石亮了半分。
“见血了！孟氏，你杀人了！”周晏清的笑容骤然变得扭曲，甚至有些，病态。
“我没有！”
她看着手上那支沾满人血的发钗，素色罗裙下，身体微微颤抖，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不断打转，眼睛哭得红红的，任是谁看了都会怜惜半分。
落在周晏清眼底，这女人仗着容貌出挑些，惯会蛊惑人心。
“孟氏，成婚十年，周某自认待你不薄，你怎可为了一己私欲，引奸夫入室，置我周府清誉于何地！”周晏清双眼猩红，大声质问道。
他猛然冲到孟千雪跟前，用力摇晃女人单薄的身体，也不管她是否能够承受。
“好一对苦命鸳鸯！死到临头还不松口，果真是伉俪情深啊！”他怒吼着，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棕黑色药罐，孟千雪意识到了什么，不住地抵抗，却被周晏清猛地按住下颚，一股脑全部灌了进去，分毫不差。
他熟练地掀开被子，一脸震惊地看向她：“竟是淳王世子，你怎敢蓄意勾引，徐徐杀之！”
孟千雪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得低声呜咽。
“孟氏，你可知给我惹下多大祸事，与人私通我暂且不提，光是他慕容宇离奇死在我府上，这件事就足以让我一败涂地，御史台那些老古董少不了要参我几本，丢了官职，你让我颜面何存！全家老小还活不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曾有半分想过我？”
“你说话啊！孟氏，你实在欠我一个解释。”周晏清暴跳如雷，情绪几近失控。
忽闻门外脚步声，周晏清收了愠色，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孟千雪说不出话来，眼前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起初只觉有些晕眩，慢慢地，脑海里黑一片红一片，胸口像是有一块千钧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是痛的。
渐渐地，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边萦绕着陌生孩童的声音，一句句闻所未闻的童谣悄悄钻入耳中，随着音量越来越小，她渐渐没了呼吸。
铜铃响，夜未央，
金鳞褪，血浸墙。
龙瞳藏进枯井里，
纸人摇橹过阴阳。
前朝咒，今朝唱，
三更烛火照黄裳。
不属于秋季的寒意裹挟全身，孟千雪觉得自己身上比水还凉，比冰还要冷。意识随五感的弱化一点点消逝，她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也许她，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有寒风，有雨夜，还有她，一个将死之人。
一枕清秋好梦，怎敌她、疾风骤雨。梧桐落，几时收，旧时恩怨何时了，试问前人，只道历代旧事随流水，春花秋月在，明朝复明朝。
生于冬日，亡于清秋。
伊人已逝，七星灯灭。
季明看着手中突然熄灭的灯，略微沉思道：“怪力乱神，正事要紧，点灯。”
那青年一身紫色道袍，面若冠玉，双眼若水，唇红齿白，俊美的有点过分了，倒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谪仙人物。身材瘦高，发髻高高挽起，几缕发丝散落下来。
身旁头戴斗笠的黑衣青年笑了笑，调侃道：“天星道长的灯，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本大侠上集市三十文买的油灯。”
“那是你抠，少混为一谈，相传七星灯可照人心，如今灭了，怕是见着了什么污秽之物。”季明解释道。
“你胡说什么，我那是勤俭持家，谁跟你一样，花钱大手大脚，没个节制，败家。”宁朔没好气地说。
他摘下黑色斗笠，独自在树下歇息，默默点亮了灯，独留季明一人在黑暗中，形单影只，好不寂寞。
季明长叹一声，不知是惋惜，还是自嘲：“败家？如今的我，已经没有家了。”
不闻回音，听取呼噜声一片，季明无言。
他望着熟悉的方向，若有所思，低头看了看手里晦暗的七星灯，自言自语道：“是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说到底，终究是我害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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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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