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徽州。
师父曾告诉我,她是在徽州的一个村庄里捡到我的。按理说我的故乡是在徽州。可我自幼经常与师父住在金陵,我心中早已认定我是金陵人。
这次来徽州,是因为师父的一位友人过世,我和阿瑜来吊唁。此人在江湖上混迹许久,年过四十在徽州安定了下来。他的妻子年少守寡,是他的邻居。二人倒是日久生情,她的娘家人与夫家人都同意她再嫁。成婚不久,他们便生了个女儿。
我和阿瑜到时,王老先生的友人许多已经到了。环顾四周,有些是白发苍苍,有些却是年轻面孔。看来,有不少老人过世,徒儿或者孩子替他们来的。
王老先生的夫人主持着大局。一整天下来,丧事倒是井井有条。第二天要为王老先生送葬,我们这一晚便住在了附近的客栈里。
这晚,我数次醒来,听见有什么人在我们房间的窗外窸窸窣窣地走着,试图打开窗户。我和阿瑜在窗口布置了些机关,又凝神听了半夜,直到窗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完全消失了,才心怀不安地睡去了。
次日,我和阿瑜手戴白布,跟在大群送葬队伍之间。我想起王老先生先前还跟师父争过我,说我天资高,适合跟着他练大刀。我那时才三四岁,尚且不解人事,当真以为他要把我要走,吓得抱着师父的腿哇哇大哭。王老先生为了安慰我,抱着我买了整条街的糖人,又安慰我说绝对不把我要走,我这才消停。
想到此,我不禁有些感慨,心中凄然,想着师父的友人一个个去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离我越来越远了。
忽然,队伍前面有些骚乱。有些人上前去帮忙,好像制住了个什么人。我站在队伍旁边,一眼看过去,发现被制住的是个妇人,鬓发斑白,脸上带着些皱褶,年纪已不小了,满面愁容,带着些许病态,在这之前似乎在拉扯队伍里的一名年轻姑娘。上前帮忙的人将她拉在一边,劝她道:“李嫂子你做什么呢?正出殡呢也不怕撞了忌讳!快躲开吧!”
队伍仍在继续往前走。那妇人被人拉开,却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人。我正有些奇怪,忽然间与她对上了眼。就这么一瞬间,这妇人突然直直地扑向了我,嘴里还大喊了一声:“我的女儿啊!”我躲闪不及,被她扑在了身上。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都往后躲。我脑子里空白了一瞬间,只感觉到阿瑜在旁边用力地将我们分开。
“我的女儿啊,我可算是见到你了!法师说得没错,你果真活着,我终于能放心了!”她双手紧箍着我的双臂,用力摇晃着。一双蓝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到什么。我用力挣脱了她的手,躲开她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你认错人了。”
可妇人仍不依不饶,又要上前来抓我。旁边许多人阻止她都没能成功。她一伸手,把我右肩上的衣服扯掉了,我的右肩便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你干什么!”我慌忙拉起衣服,阿瑜也连忙来替我遮。
“李嫂子你扒人家姑娘的衣裳做什么!”
“哎呀,快把她拉开!”
周围的人纷纷来拉她。那妇人似乎也觉得不妥,立刻松开了我,在旁边站下了,却仍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放。送葬的队伍还在继续,我们不能耽误了行程。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和阿瑜匆匆地跟上了队伍。
然而,我听见那女人在我身后喃喃道:“我女儿的右肩上就是那样的鸟儿模样的胎记,她就是和我一样蓝色的眼睛,她就是我女儿……”
我愣了。我右肩上的胎记就是鸟一样的形状。
阿瑜也知道这块胎记。她有些震惊地回过头去看那个女人。
“她说……”阿瑜欲言又止。
我摇摇头道:“……许是巧合吧。”
我没有再去多想。只是那双幽蓝的眼睛,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是跟我一样的眸色。
再转眼,我看见那女人被一个年轻男子扯走了。那男子的相貌和她有些相似,或许是她的儿子。
晚上,我和阿瑜去问客栈的老板,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那老板说:“你们别理她,她就是爱装腔作势地找她女儿,神神叨叨的,这条街上的都知道。大家只当她是疯子罢了。”
“她为何如此?”我问。
“她丈夫姓吕,她姓李。他们一家先前是在下面的村子里住,前几年她儿子做了个小官,有了些钱,才搬来城里住。至于她为何如此嘛,是因为他们二十年前丢了个女儿。”
“丢?”阿瑜问,“是被拐走了吗?”
“不是。我听他们家先前的邻居说,是一出生就被他们亲手扔了。当时老吕一家看见生了个闺女,都不喜欢。那日寅时初刻刚一落地,立马便被老吕扔到雪地里去了。”
我随口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那么详细?”
老板道:“吕家先前的邻居与我熟识,我曾听他说起过。”
“那后来呢?”
“李嫂子今年六月时突然有些神智失常,说时常能梦见她闺女的鬼魂来找她索命,请人大张旗鼓做了许多场法事,却也没用。后来又找了个得道的法师来算,那法师算出他们的闺女还没死,她这才开始到处找那闺女。”
我沉默着。
老板又说:“要我说啊,那闺女若真还活着,他们找不到也好,即便找到了也别认他们。这夫妻俩靠着他们的儿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对闺女的事是提也不提。要不是李嫂子今年大张旗鼓地找法师看事,我们这些街坊邻居还从来不知道他们家有过闺女哩!更何况老吕原本不信这些,也不乐意让李嫂子请法师,只是被她闹得没办法罢了。我说句实话,他们两口子要是真把这闺女找回来,之后指不定对她怎样呢——他们老两口根本不稀罕她。”
我不禁叹息,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她这丢了的女儿长什么样?”
“那我可不知道了。即使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若还活着,也早该变样了吧。姑娘,你问这干什么?莫不是想帮他们找女儿?嗐,我看你们也别白费功夫啦,他们只是年纪大了怕死了,被噩梦一吓才做做样子,根本不是真心找,不值当帮他们的!”
直到晚上,我一直忍不住思索那妇人的事与客栈老板的话。客栈老板与我们素不相识,没必要扯谎。而那妇人说她女儿右肩上也长着鸟一样的胎记,她的双眸的颜色,又确乎与我的眸色极其相似。这令我十分在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半晌,忍不住低低叹了句:“我若真是她的女儿,该当如何?”
阿瑜在我身畔,闻言侧身拥住了我,答道:“若真是如此,你也不必认回他们。他们家的女儿已经丢了二十年了,他们的邻居们直到如今才知道有过这么个孩子,他们就是想把这个女儿彻底从他们的生活里抹去。如今李嫂子大张旗鼓地找她,只不过是因着梦魇的事,想安自己的心罢了,这其中真不知有几分是为了女儿。况且,若不是因着此事,他们日后也不一定会提起她。这种人即便真是你爹娘,也不值得你为他们费神。再说了,天下长相相似的人那么多,单凭胎记和眸色,也说明不了什么。”
我赞同了她的说法,心下宽解了不少,不禁叹息道:“当年若不是师父救了我,我便会曝尸荒野。若我真是他们的孩子,单凭这一点,我便与他们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认他们的。”
阿瑜道:“是啊,你有了定夺便好。话说回来,我们何时离开?我担心留在这里再被李嫂子碰见会惹是非。”
我思忖片刻,沉声道:“也是。她在葬礼上都敢那样闹,若是单独遇见我们,指不定会如何呢。这几日礼毕了便走吧。只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想让他们一家多少付出些代价。若我真是他们的女儿,就当是为了我;若不是,就当是为了那个姑娘。”
阿瑜点点头道:“好,都听你的。”
次日晨起,我们先去拜访了王老先生的妻子于莉儿和她的女儿王卿卿。于夫人听说了昨日的事,又听了我们的讲述,摇头叹道:“客栈老板说得没错。他们一家品行都不好,两口子仗着儿子做了个小官横行乡里,儿子也是个倚官仗势的,又随了他爹的性子,对他娘极不好,但凡从县衙里回来,有事无事便要骂上几句。而且,我听他们家从前的邻居说起,老吕当年扔女儿的时候,他儿子已十岁了,竟连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还帮着出主意。”
阿瑜疑惑道:“那邻居又是如何知晓的?”
于夫人道:“我听他说,当晚他去田里捉贼回得晚了些,路过吕家时听见了婴儿哭,哭了没几声便停了,又听见吕家夫妻俩商议着该把孩子扔在哪儿。后来是他们儿子提议扔在村口的老树下,那儿雪厚,容易被埋着,老吕便去了。他后来瞧见那孩子被一个侠客救下抱走了。次日老吕告诉附近的邻居,说孩子生下来便没气了,已经在乱葬岗里埋了。他因着老吕脾气奇差,又爱打人,怕惹来报复,当时才没敢点破。直到今年李嫂子出了事,他才敢私下里跟我们这些邻居提起这事。”
我暗暗松了口气。那孩子倒是幸运的。
“我们这些邻里,特别是有女儿的,虽然表面上不说,其实都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们家。这事闹出来之后,更没人愿意与他们家往来了。这些日子,吕家的邻居们正打算联合起来告状,把他们的儿子从官位上拉下来呢。你们若再遇见他们家的人,可别对他们客气。”
这对我们来说倒是意外之喜。既然吕家的邻居们也打算往衙门去,我们正好借一借他们的力。既是告状,多一份助力总是好的。
我们便没再提吕家,又说起王卿卿的婚事。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老来得子,如今女儿已到嫁龄,她又已经年老,总想着要为女儿指一个好女婿。我和阿瑜表示会帮她们母女多留意,但这种事终究还是得让王卿卿自己打算。又给二人留了住址,说她丈夫和我师父是友人,也是我的长辈。若有需要,遣信一封至金陵梧桐阁,我们定当赶来相助。
午后,我和阿瑜策马往徽州郡衙门赶去。路过吕家门口时,那妇人正站在门前,颇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因着吕家女儿的事,他家已是门可罗雀。阿瑜尽力替我挡着,我们本打算快步经过,那妇人却一眼便发现了我,反应过来后,立刻快步奔到了我面前,抓紧了我的马绳道:“女儿啊,这些年你到哪儿去啦?可让我好找啊。我这些年以为你死了,可是每夜都在做噩梦啊!”
我心下有些厌烦,还未来得及回话,便看见她丈夫从门口出来了。见她抓着我的手,走过来粗鲁地推了她一把,骂道:“又发疯!死婆娘,你女儿早就死了!少在外人面前丢我的脸!”
我心下对这两人更加厌恶,实在不想和他们再多费口舌,拉过马绳便要离开。可这时那妇人根本不顾她丈夫的怒斥,又抓起我的手道:“女儿啊,你别走啊,好不容易见到你了,你就回来陪着我、让我安心吧,我可不想再被噩梦缠身了……”
我猛地抽开了手,瞥了一眼妇人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双眼,冷声道:“我不是你女儿,你找错了。若你真心想找她,绝不会拖了二十年,还要瞒着邻居。你如今这般,只不过想安慰自己罢了,根本不是为了孩子。若你真能找到你女儿,她也不会认你的,你放心吧。”
我看着妇人的目光渐渐染上了一丝慌张与黯然,又转眼看了看那男人无比厌烦他妻子的眼神,心下愈发厌恶,再不愿多言。又想着既然都到这里了,便在马上飞起一脚,将那男人放倒在地,又下了马狠踢了两脚。看着他倒在地上敢怒不敢言的欺软怕硬的模样,我恶心不已,又补了好几脚,抽出鞭子就开始狠打。李嫂子想来阻拦,阿瑜下马将她扯到一边,警告她若敢阻拦,下一个就打她。
我直将那男人打得鼻青脸肿、满地乱爬着求饶才罢手。临走前又我告诉他,我和阿瑜会和他的邻居们往衙门里告状,他们的儿子很快便会丢掉乌纱帽。
我和阿瑜给郡衙门递了状子,并请了于夫人和吕家的邻居做证人。有了他们的证词,郡衙门也雷厉风行,不过几日间,在县衙门做文书的吕家子便被斥责不孝不悌、倚官仗势,因着不敬母亲、迫害妹妹、欺霸乡里丢了官职,被打了许多板子,下了大狱。老吕也因弃养之罪被丢了进去。而李嫂子本也该下狱的,因着有些精神失常,便被免除了罪行。
老吕和他儿子下狱那日,李嫂子便彻底疯癫了,当日夜里便投井自尽了。次日乡里们把她捞上来时,尸身已经被泡涨了。众人将她拿草席裹了裹,随意丢在了后山乱葬岗。两个月后,我们听徽州来的友人说,老吕和他儿子先后死在了牢里,被衙役随意一裹,也丢进了乱葬岗,埋在了李嫂子旁边。一家三口连坟和碑都没有。
至此,我才对此事完全释怀了。
问:真的是吗?答:真的是。
是架空历史,与真实历史无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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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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