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攸躺在床上按灭了插排,一旁年岁比她还大的“小夜灯”也熄了——它没有开关,只能这样关。
她讨厌夏天,外面的蝉活不了几天一样扯着嗓子叫个没完,旁边窗户的纱窗是她捡了宁小巧不要的窗帘自己缝的,破破烂烂但聊胜于无。
虽然蚊子总是从斜缝里挤进来,但因为她身上陈年的卤料味太浓郁,连蚊子闻了都扫兴地走了。
可能觉得她跟盆里泡着的不知道哪个年岁的猪的尸体一样是死了的肉。
同样的,她也最讨厌冬天,冬天窗户被允许关上,可是廉价的材料和屋主人长年累月的暴力开关让那几扇窗户都严重变形,狡猾的风一趟趟从每个缝隙里溜进来,扰她清梦。
也害得她的手生了又红又肿的冻疮,像个萝卜头一样,连笔都握不住。
她只好把书摊开拿矿泉水瓶压着看,里面有热水,她偷偷用厨房里面的热得快烧的,喝了胃里不至于凉得难受。
一边死命地掐着手上痒的地方,不尽兴的时候还要用上牙齿。
酗酒烂赌还早死的爹给她留下的唯一好就是牙还行,用再糙的牙刷再少的牙膏刷了也还坚硬。
主要也因为她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极其上心——爱护眼睛,每连续看半小时的书她就会闭目休息或者眺望远方一会儿,所以长年累月的学习生活也没让她1.5的视力下降;刷牙也会按照书上看到的巴氏刷牙法里里外外认真地刷,饭后漱口。
幸好,幸好,否则她可拿不出钱去钻。
宁小巧之前还在嘟囔隔壁马桂花她儿子王耀祖爱吃糖生了一口蛀牙,花了他爹不老少钱钻了结果没几个月全掉了——都是乳牙。
《送东阳马生序》是初中学的,但她觉得那个人和她很像,现在都“手指不可屈伸”。
但她不一样,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乐的,她这都是没办法,如果有选择,她当然也想在有暖气和地暖空调的房间里面坐着——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或者像沈启帆一样打游戏看漫画。
光明正大的。有时候她也不想学习。
忘了说,宁小巧今年38岁,她17岁。
17年前只有21岁的宁小巧因为她弟要娶媳妇没钱,被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宁老爹嫁给村里好吃懒做的光棍曹有福。
曹有福好吃懒做幸而摊上个节省的娘,攒了一辈子的家业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呢,上下唇一碰大半送到了宁家,换回来一个年轻的劳动力。
这么一下子曹有福他妈李秋菊算是了了夙愿,没几个月就去了。
她在的时候还好点,曹有福好歹顾忌点。
等她西去以后,曹有福开始肆无忌惮地成天喝大酒抽大烟掷骰子炸金花,老娘剩下的一点子微薄积蓄没多久就被他霍霍空了。他就打上了新媳妇的主意。
宁小巧再横,碍于既往家里的教导,也不敢跟家里唯一的男丁对着干,种地喂猪省下一点口粮都让他抠出去。
本想就这么忍着也将吧能活,曹有福却不单满足于酗酒带来的快乐,开始对宁小巧动辄打骂。
幸好这样的日子过了没两天,曹有福就在一个冬夜醉酒把自己冻死在路边。
宁小巧刚松了一口气,曹家的叔叔伯伯们就找上了门。
她挨打挨骂时从没见过的这些人,这时候却都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让她把曹家的田地和这座砖垒小院分出来。
宁家也来了,她爹还是抽着旱烟一言不发,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
她娘跪倒在地哭天喊地起来,三分真情七分演绎地哭诉曹家这些叔伯都不是人,曹有福刚死就来盘算孤儿寡母的东西,也不怕遭了报应。
宁小巧心说哪来的寡母和孤儿,却知道这话也不能说出去,当下装作一副肚子疼的模样,被宁家人张罗着用个板车送到了卫生院。
真有了。
宁小巧不知是喜是悲,她再糊涂也知道她妈她爹挣这分家产只是想给她弟,没比曹家人好到哪儿去。
她还这么年轻,还能再嫁呢,要是拖着这么个拖油瓶可就难了。
是个女儿还行,能帮衬着干点活,长大了还能收回一笔彩礼钱;儿子可就完了,还得张罗婚事盖新房挣彩礼,没见她娘爹为了弟弟成家这件事着急得不行?
还是把她嫁出去才凑齐的最后一份彩礼。
她心里自有盘算,却听到医生说她身体不好受孕,打掉这个孩子可能以后就再没有了。
于是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她只好留下这个孩子。
那孩子也很争气,经受过打骂和灵堂对质,抢收麦子和孕期挨打这么几番折腾也没怎么样,很健康。
可惜是个女孩。
没有遂宁家人的愿,倒给了曹家人名正言顺把东西抢回去的机会。
曹家大伯道:“女儿怎么能算曹有福的后呢?”
宁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女儿嘛,年纪大点就嫁出去了,还能指望她给人家曹家传宗接代吗?
她只好搬回家住,曹攸也因祸得福改为宁攸。
她本来没想改的,实在是气不过曹家人那副嘴脸。
但这外嫁女回娘家住,一月两月的还行,时间一长连那个靠她卖身钱娶回来的弟媳都开始哼唧了。
她娘爹又开始张罗着要给她找人。
就遇到了沈顺福,又是一个“福”。
比前面那个条件好多了,不打人;家境也好,人家在县里开食杂店卖卤味,猪蹄猪耳朵这样逢年过节才能上桌的菜色人家都吃得腻歪了。
就是年纪大了点,宁小巧22岁,这沈顺福都35了。
说到这里媒婆话锋一转:“年纪大好呀,会疼人!再说你家小巧带个……”
她娘爹没再言语。
宁小巧带着还在襁褓里不知人事的宁攸嫁了过去。
曹家又收了一笔彩礼钱。
刚开始一两年还算和谐,直到沈顺福他妈开始嘀咕——怎么这么久还没怀上?
开始鼓捣各种偏方和土方子给她吃喝,什么符灰水中草药童子尿鸡蛋统统来一遍。
宁小巧自己也有点心虚,不敢言语。
只是这份憋屈终要有个发泄的地方——宁攸。
沈顺福是她男人,家里顶梁柱又是个手粗脚大的汉子,一向当家做主;沈顺福他娘金娟子又是长辈脾气还风风火火,收拾起她这个年轻小媳妇简直手到擒来。
只有这个才三四岁的小女孩,又是自己生的还又是个丫头,心情烦了掐几把也不算什么。
宁攸偏偏犟得很,挨过一次罪就不再靠近她,她再想折腾她时这死丫头就尖叫跑开,搞得金娟子都对她有意见了——不好好琢磨怎么给她老沈家怀上金孙,天天挨着个赔钱货,怪不得老怀不上。
宁小巧讪笑着继续喝童子尿,也就没再折腾宁攸。
宁攸得此度过一段相对平静的童年。
可惜这份平静在沈启帆出生的时候被打破。
是的,她有弟弟了。
金娟千盼万盼的大金孙,宁小巧和沈顺福含在手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宝贝命根子。
在这样的环境里被溺爱着长大,他势必不会对自己唯一的姐姐有什么尊重敬仰的感情。
才三岁,一个还要奶奶和他妈追着喂饭的年纪,会看人眼色的小孩就已经懂得欺软怕硬这个道理。
常常对宁攸颐指气使,动辄揪头发掐胳膊肉。
三岁小孩的力气也不——沈启帆已经是个小胖墩了,宁攸因为正在长个儿反而有些瘦削。
看起来真是可怜。
这些大人却不会管的。
宁小巧好容易生下个儿子,正是神气的时候,对这个灾星一样的女儿更没好脸;沈顺福一般不管家里事,就当宁攸是个屁;金娟子本来就是捏着鼻子看宁攸跟着宁小巧进来,对这个吃白饭的赔钱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在旁边跟着添油加醋“大孙儿打得好!”
宁攸却也聪明,她不会在沈启帆的身上留下明显的印子,但会在背着人的时候给他讲书里不听话的小孩被狼抓去吃了的故事,当然是自己润色过的。
沈启帆有段时间见了她就跑,宁小巧觉得可疑,却也问不出什么,三岁的沈启帆脑袋还没长好呢,只磕巴说几个“狼,狼”,宁小巧便以为他是看电视被吓到了,不疑有他。
总之宁攸就这么在夹缝里摸索挣扎着努力长大了。
沈启帆上了初中以后,宁小巧担心游戏和漫画会影响她这个辛苦诞下的好大儿的成绩,总在温柔小意劝说不成功后露出疾言厉色的真面目。
并且一次又一次地把老师善解人意说的“你儿子不笨,就是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当成补药碎碎念叨着安慰自己。
宁攸觉得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事实上沈启帆的成绩根本没有任何退步空间了。
一个数学能考3分的人,再不笨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她不一样,她要上全国最好的学校,做最有钱的女人。
今晚怎么都睡不着。
白天又赚了20块钱,来自依然胖成个球的沈启帆。
对这个姐姐他虽没什么尊重的情绪,却因为某些历史遗留原因畏而远之。
直到今天他腆着脸让宁攸帮他做作业。
宁攸头都没抬:“不做。”
“我给你钱行了吧?每天每科一块钱。”
“20,先给钱。”宁攸睁开眼睛。
今天进账20块钱,那个死不要脸的东西让她“送”了科数学的卷子,没给钱。
她知道宁小巧除了每个月800的伙食费还会再给他五六百,愈发觉得他可恨。
但也不错了,明天早上可以多买两个水煮蛋,免得还没到第三节课肚子就开始响。
剩下的先存着吧,虽然她迟早看不上这点小钱。
奈何一分钱难倒英雌英娥,肚里没食清口水直冒还要安抚自己睡觉的滋味她可尝试过了,难受得要命。
睡吧睡吧。
不然晚上从厨房里偷的几块梅菜扣肉都要消化没了。
沈启帆爱吃这个宁小巧就经常做,但是她严防死守,绝不让宁攸看见自己把它放到哪儿了。
可惜宁攸的鼻子闻惯了卤猪卤鸭卤香肠,对这个到还没适应,一下子就嗅到了——在最高的橱柜里,前面还摆着两袋卤料欲掩弥彰。
其实宁小巧这个人还挺好懂的,对谁好和坏不很直接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宁攸很大胆地从每一碗里夹了一片肥瘦相间的,再把剩下的恢复原来的模样就行,看不出来少了。
青春期的女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吃肉。
她还长得高,需要的营养肯定不少,之前也有过晚上生长痛痛得睡不着的时候。
这些事情宁小巧是不会管的,只要这个便宜女儿饿不死就行。
但宁攸已经很会照顾自己了,拿着这些年省的、帮同学补课赚的钱挂号看病,得来要多吃肉蛋奶的医嘱,她很认真地执行。
其实宁小巧的梅菜扣肉做得很难吃,看起来还不如食堂的。
但食堂没有梅菜扣肉,她只吃过小馆子里的也一般,姑且算作六分好吃吧。
她以后一定能吃上十分的。
第二天放学回来,她去“沈家卤味”转了一圈,成功提回来半斤猪耳朵加餐。
宁小巧碍于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不敢让她高中就辍学,毕竟她中考不但考上了重点高中还不小心超常发挥拿了个市第一回来,为此她那个只能算中等的小破初中为此挂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横幅。
店里的活她是能逃就逃,一上高中她就申请了住校,开玩笑,那破阳台还赶不上学校的六人寝。
而且这个店赚的钱又不会给她,她才不去呢。
在学校她是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的,连上厕所的时候都带着单词书或是心里默背一首古诗词。
一下课就开始做当天的作业和卷子。
中午省钱加上节省时间和食堂的菜实在是不怎么样,她会买三个馒头就着两个茶叶蛋在教室吃。
馒头五毛一个,比手大,茶叶蛋比水煮蛋贵五毛,一块五,但胜在有点味道。
这样可以边吃边做数学题或者理综试卷。
没有人的教室会让她思路清晰,不犯浑。
等下午快上课的时候她能眯一会儿,也就十分钟。
这样差不多能把数学和理综做完。
语文和英语她都利用的碎片时间。
她的速度不慢,但高三时间紧任务重,除了她针对自己薄弱地方查缺补漏还要加上学校和老师给的卷子。
这样一来晚上至少得再花三个小时。
但她的学习进度和生活都在按步进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