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离音单膝重重嗑在地上，用血枫枪撑着，才没有彻底倒下。
风声呼呼，他的眼前被血色染红，呼吸声粗重，丝丝混着血腥，漫山谷的枫叶都在这场战斗中零落颓败。
太多的红，铺成漫天血染的眩晕，让未知角落的沉睡魂魄都感到痛楚。
在他进入魔界的前一刻，他看到其中几棵树后有不对劲，就意识到有埋伏。
魔界树敌太多，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十几个曾被收服的门派集合在一起，在落枫谷布下天罗地网，连进入魔界的钥匙都已经到手，只等在萧无烬闭关时一举攻进。
段离音当然不可能让他们成功！
浸血的魔钥刺入掌心，其中一名修士恨声道，“把钥匙交出来，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与他废话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杀了他，一样可以拿回魔钥！”
“好啊。”段离音抬起头，轻轻一笑，紧跟着掌心用力。
本该已是魔气将枯的躯体，忽然爆发出强劲魔气，将他掌心本不能被摧毁的魔钥吞噬殆尽，化作缕缕金色流沙，从他掌心滑落。
“你！”修士们齐齐震怒，但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段离音掌心的金沙就转手一扬，随着满山谷的风沙，迎面而来。
魔钥由魔界前任魔尊所铸，世间仅此一把，凡人凭此物可随意穿行人魔两界，是前任魔尊送予自己心爱女子之物，被强行毁坏后，爆发出的强烈震荡顿时让修士们自顾不暇。
趁着这个机会，段离音将手缓缓移到心脏处，最后看了一眼高远的蓝色天空。天空如此广袤，但他不能再与他一起看了。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这些人进魔界！因为尊上……不止是尊上，还是他最后的亲人。
“不好，他……他要自爆！”
“不是，是……是魔元！”
魔元。魔界最纯正一脉嫡系才会拥有的魔之本源，传闻中，那一脉已经只剩萧无烬一人。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
修士们顿时大惊失色，想要逃走，落枫谷却已经被层层封锁，外人进得来，里面的人却难以出去，已是一个铁铸的牢笼。
作茧自缚。
段离音低低地笑，五指用力，刺入胸口，就要把那颗心挖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落枫谷结界忽然剧烈动荡，强如铁桶的牢笼一息湮灭，结界之外，一个人影飞快赶到，白衣如雪，翩翩如天人，却仿佛惊恐到了极点，人未至，剑先达，剑柄狠狠砸在段离音的手腕上，强行阻止了他挖出魔元。
谢雪衡的脸苍白如纸，眼睛血红，死死握住段离音的手，几乎要把他的手捏碎一般，他声音颤抖，这一生都没有如此恐慌过，“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摇摇晃晃的血红视线中，段离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竟然看到谢雪衡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难道这是话本上说的回光返照？
直到那双前所未有冰凉的手紧紧又发颤地握住他的手，段离音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幻觉。
师兄的手怎么变得比他还要凉了。段离音突然地想，很想抱一抱他，明明还分开没有多久，他却觉得，好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抱过他了一样。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
看到谢雪衡来，他全身紧绷的精神也随之一松，他知道，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再担心。
段离音还是尽力对谢雪衡笑了一下，谢雪衡满心的焦灼，在他这样的笑容下却发不出来，最终无可奈何地将手抚在他的脸上，擦拭去脸上那一滴嫣红的血珠。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中，段离音瞥见一缕熟悉的紫色衣角，萧无烬脸色铁青地站在落枫谷的黄沙之中，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怒不可遏又无法忍耐的画面，掌心向上，聚起一团魔气，就向着谢雪衡背心而去。
段离音瞪大了眼睛，要出声示警，也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仿佛聚集了所有怒意的魔焰冲着谢雪衡袭来。
长枪铮铮，红光大盛，就在魔焰即将击中谢雪衡的前一刻，血枫枪中似有什么东西顷刻觉醒，挡在谢雪衡身后，击碎了那道紫黑色火焰！
在火焰破灭的那一刻，段离音脑中的某层面纱也忽然被揭开，无数错综复杂的记忆奔涌而来，第一世，第二世，还有……这一世。
他突然捂住了脑袋，所有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无数画面如奔涌的海浪，席卷而来。
……
“尊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才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忽然就爱上了别人，明明我们才是相伴多年。”
“我只把你当成我唯一的亲人！”
“亲人，好一个亲人！我要他死，他非死不可！”
“你，你真的杀了他……”
“我就是杀了他，又如何？他死了，你最好忘了他，不，必须忘了他。”
……
“音音，音音，你怎么了……”师兄的声音响在耳畔，但段离音已经无法回应，所有的一切恍如水中倒影，升腾成一个个盛满回忆的泡沫，意识渐渐模糊。
……
有人在弹琴，十指如玉，琴音如水，流淌着如深秋天空般的寂寞，雪白的衣袖凄凄，如他的长发一般白。
他在他身边徘徊许久，想要抚平他额间的愁绪，但无法做到，只能一次次徒劳地擦着他的皮肤而过。
风吹来，把他卷走。
苍苍草色接长天，他像一颗草的种子，被风吹起，飘飘飞向天际。
·
“糖葫芦，卖糖葫芦咯……”
短短又稚嫩的指节握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段离音看着手中漂亮的糖色，迷茫的瞳孔忽然变得清明，他想起来了，今日他和家里人吵了一架，偷偷跑了出来，带了三文钱，要给自己买一串糖葫芦吃。
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糖葫芦，也许久没有出来玩过了，爹娘说要躲避仇家，他根本不懂什么是仇家，只知道爹娘不陪自己玩，也不买糖葫芦给他吃了，心里委屈得厉害，今天终于忍不住，在爹娘面前踮着脚很是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跑回房间，翻出自己偷偷藏下的小钱包，并不算悄悄地地翻墙跑出了那个藏身的破庙。
他一点也不喜欢住在破庙里，虽然他的房间是最干净的，被子也天天晒得到最好的太阳，可他以前哪里受过这种苦，满腔的委屈无处发泄，一天天嘴巴噘得能挂油壶，但平常向来疼爱他的爹娘却视而不见。
段离音很生气！生气的后果很严重！他要偷偷躲起来，让他们着急！
但在躲起来之前，他要先奖励一下自己，比如给自己买一串最喜欢的糖葫芦什么的。
然而，他失策了。他单记住了糖葫芦是三文钱一串，却不知道，逢年过节，糖葫芦也是要涨价的。于是他带的三文钱不再买得起手里这串糖葫芦。
他才五岁，他不懂，他只知道他偷偷出来一趟有多不容易，又期待了多久，这一下的噩耗仿如晴天霹雳，泪水一下子就开始在眼珠里打转。
他执拗地抓着这串糖葫芦，不肯交出去，可怜巴巴地希望能获得一文钱的心软。
玉白可爱的小孩看着十足可怜，但凡有点爱心的人，都一定会心软。可惜，段离音这次遇到的小贩恰好对陌生小孩同情心匮乏，不仅没有同情心，反而更有三分仇视。
小贩家中也有一个小孩，与段离音一般大，却是面黄肌瘦，病病殃殃，从刚出生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的每一文钱，都是孩子救命的药钱，哪还有多余的善心给别人。
“去去去，没钱找你爹娘再来……”小贩不耐烦地开始赶人，用力拽出段离音手里的糖葫芦。段离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来不及震惊竟然有人会对他的绝招视而不见，就要迎面啃上一口土。
然而，他的绝招虽然没击中糖葫芦小贩，却意外辐射了顺路走过的一名路人。
他被一个人单手拎住。
天旋地转里，段离音抬头，看到一截绣着丝丝银线的紫衣，银丝如练，紫衣似云。
衣袍落下，他看到一张年轻而苍白的少年面庞，正面带惊奇地看他，微歪着头，挑了挑利剑般的眉。
紫衣少年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却没有把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他蹲在他前面，似是不经意又似是故意地，拿糖球戳了戳段离音的面颊。
有点恶劣。
糖葫芦小贩噤了声，瑟瑟发抖，整条街熙熙攘攘的叫喊，也在一刹那停了。
谁都感受得出，这个忽然出现的紫衣少年绝非善类，那种如影随形的酷厉森然，仿佛是踏过了无数尸山血海才能淬炼出来。即使不知道他是谁，也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世道本就乱，人人自危，这个少年纵使还不是大魔头，也已经不远了。
然而，被未来大魔头拿糖葫芦戏弄的小孩却一点也不怕，眨了两下眼，眼泪还没擦，笑容就已经溢了出来。
在此刻的段离音心里，吃不到糖葫芦就是最大的事，谁给他买了糖葫芦，谁就是好人。他一点也不介意地抓过糖葫芦，大声说，“谢谢哥哥！”
在紫衣少年并不算长久的人生中，听过无数声临死的叫骂，无数道濒临崩溃的求饶，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谢谢”，而且还附赠一个他说不清也形容不出的笑容。
也许应该叫做，“天真无邪”。
这让他觉得很新奇，心中微微一动，就打算把这个小孩掳走。然而，他还来不及行动，就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尊使，该走了。”
“来了来了，催你太爷爷的命呢！”少年不耐烦地应声骂道，一出口就是一句与讲究的衣着全然不同的市井野话，眉眼间一缕戾气。
他狠狠捏了一把段离音的脸，就站起来。
段离音不知道自己刚躲过一场拐卖，连忙追了两步，紫衣少年却只是背对着他懒懒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追了几步没追上，段离音只好放弃，心情不错地找了个地方，三两下把糖葫芦吃完了，在小溪边晃着脚丫，等爹娘来找他。
可他从日中等到日落，爹娘也没有来找他。
几点寒鸦从远山飞过，他终于有点不安起来，觉得自己这次是不是太过分，爹娘也生气了，所以才不来找他。
想起娘做的荷碗羹，他的肚子也饿了，于是大发慈悲地决定原谅不懂事的爹娘，从草地爬起来，飞快往家里跑去。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个破庙罢了，这些日子，他们东躲西藏，连客栈也不住，只捡着一些荒村野庙委身。
到底有点心虚，段离音回家前，跑去泥坑里“故意”摔了一跤，他都摔了，爹娘肯定就只顾着心疼他，而不会骂他了。
他得装得可怜一点，理直气壮一点。
然而，他刚踏入门槛，打算好的“哭诉”还没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
糖葫芦滴溜溜滚到地上，鲜红的山楂落在地上，糖衣与满地鲜血滚在一起，如同裹上了一层猩红的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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