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出口的瞬间,宴奚辞手中剑又往前进了几分。
她抿紧唇,眼盯着沈仪伶故作无辜的秀气面庞,忽而笑住,“仪伶,你喜欢说假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
对付这种软硬不吃的人,得攥住对方的七寸才是。
眨眼间,未曾染血的剑刃便被收了回去,陆仪伶眼角瞥过剑柄上头坠着白玉莲花的穗子,心里刚松一口气,下一刻,跟前人衣袖轻飘飘抬起,一张发黄的纸幽幽落在她膝前。
纸张年岁太久,早已看不清上头的字迹,唯一还算清晰的是底下的署名。
陆仪伶稍松懈下来的心立刻紧住。
“小姐……”
她声音发着涩,似乎在黄土下埋了许久,不见光亮,不见水气,张口呼喊时厚土一粒粒灌入喉咙,最后嘶哑着沉默住。
她开口,满脸愧疚真诚:“手巾是我进了书房看到的,瞧着稀奇拿来玩的,实在不知道是小姐的珍贵之物,不然,我怎么敢拿呢。”
宴奚辞仍笑眼盯着她,只是眼底一片森寒,她不许别人进书房,府中人都知道的。
但陆仪伶不是个守规矩的。她当然敢拿,不仅拿了,还随意丢到她跟前,态度明摆着呢。
可最后,宴奚辞还是闭了下眼,指尖勾住手巾的绣字处,朝着陆仪伶摆手示意她出去。
“没有下次。”
陆仪伶得了令,眉开眼笑着起身装模作样地掸去膝头间的尘泥,“晓得了,下回再也不去了,这次可要疼死我了。”
她就是这样,没心没肺,转眼间就能含着汪眼泪喜笑颜开。
宴奚辞不能拿对其她人的方法对待她,说到底,陆仪伶并不是宴家的人。
这边,沈姝放下包裹在客房内走了一圈,客房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住她一个是绰绰有余的。
她为自己终于安顿下来而满心欢喜,手指摸着深色花几上摆着的硬实瓷白花瓶时心里却想着要见一见那位宴小姐才是,不然就这样把行李和人都搬进别人家里,却不去拜会主人家,于情于理,总是说不过去的。
沈姝过去并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她从前依赖两位母亲和奶妈妈,但三位慈爱长辈相继离世后,她只好靠自己。
主意定的极快,沈姝想着那位宴小姐虽然病弱不便见客,她可以站到院子里远远地和她说些话,叫她知道有那么一门远亲上了门,日后也好相处。
说干就干,沈姝将包袱里的值钱物件藏进目之所及客房内最为隐秘的矮柜背后,便迈开腿径直往陆仪伶方才离开的方向走去。
她是不识路的,方才陆仪伶带着她走了一圈也不记路,是个路痴,但好在长了张嘴,不仅会吃饭,还会找人问路。
才走出去不远,眼前便出现两条岔路,沈姝犹豫几息,抬脚往右走时,便看见路的尽头相携着走过来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高大的壮些,巍峨如山峦;矮小的则瘦削许多,薄薄一道纸片似的。
这两位沈姝自然是不认识的,但这并不妨碍什么。
她快步迎上去,面上带了些笑,要去问路。
“二位且慢。”
她叫住人,先说明缘由和身份,再问:“可否为我指条路?”
她话停住,眼皮忍不住跳了跳,是右边。
方才满心都是有了落脚地的欢喜,这会儿被不知哪来的风一吹,才觉出点不对劲来。
分明是秋天,这里未免太安静了些,连些鸟雀声都没有。
而且,她眼皮抬起又落下,眼底映着对面二人毫不掩饰的火热目光。
那二人眼紧紧盯着她,笑得古怪又热切。
沈姝久久等不来回答,又重复了一遍,说着,长长的裙裾下脚也往后退了退。
偏这时那两人忽然咬着耳朵窃窃私语起来,完全不把她当回事,眼光却一直往沈姝那儿瞥。
沈姝默默握紧手心,又往后退了一步。
“……陆……说得……好吃……”
“……是……白……香……留……小姐……”
风将一些私语带到她耳边,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沈姝只得抓住最后那两个字——“小姐。”
她觉得对面那两个人不大正常,那这样想太过无礼,毕竟是才见第一面的陌生人,多留些防备心总没错。
可要是她们看她的目光没那么灼热的话,沈姝也许真的会说服自己是防备心。
“二位,我有文牒可证明我是潍城沈家的女儿。”她斟酌着开口,以为是两个人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二位可随我……”
话还未说完,沈姝只看到两道身影如旋风般朝她袭来,她被吓了一跳,脚下不稳,堪堪后仰着要栽倒时,两条手臂一左一右同时架住了她。
身形被稳住,却因为一些细微的原因,那两条手臂的主人一高壮一矮瘦,施加的力道自然也是一强一弱。
沈姝猝不及防下被高壮女人扯进怀里,整个人扑到对方胸脯上,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觉得鼻尖嗅到了点微香的酸气,并不刺鼻,也不熏人,是再正常不过的暖香气味。
她本能深嗅下去,却忘了另一条手臂被那个矮瘦的抓住,腕间疼痛传来时,脸也被人使劲扳住抬起,高壮女人那张脸凑得近极了,她翕张着鼻翼,在认真嗅着沈姝的味道。
那么一瞬间,沈姝已经听到了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声,她望进女人不断放大的瞳孔深处,只看得到黑茫茫的一片。
不,不止。沈姝眼角余光还瞥到被另一个人攥住的手臂上,那瘦子正埋头咬在她腕间,看得出她很用力,脸颊都鼓起来,但沈姝感觉不是很疼,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啊?
沈姝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现在完全搞不清状况,这是什么?两人成行三人成列吗?怎么会那么乱,先管哪个?
她们在干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她呀。
这是她们的赶人仪式还是欢迎仪式?那么怪的吗?
向来规规矩矩克己守礼的沈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慌得不行。短短的几息好似把整个人生都回忆了一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好闭上眼,眼睫颤个不停时,忽而听到耳边一声尖利又痛苦的惊叫。
“啊——”
而后身上的束缚消失,沈姝慌忙睁开眼,只看见原本卡在她手腕的人已经滚到了地上,她捂住脸,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而高壮的女人也已经过去扶住同伴的身体让她不至于滚的身上头上到处都是草叶灰土。
沈姝伸出去想要帮忙的手顿在半空中,她完全在状况之外,看到她们两个人这副样子时,莫名的愧疚涌上心头。
好似,是她做了什么事才让地上那个人如此痛苦的。
可沈姝分明什么都没做,她无辜得很,明明一开始只是想问个路而已。
“……二位,需要我,帮忙么?她看起来……不是很好。”
沈姝犹疑着接近,指尖将将要触到人衣角时,地上那个呼疼声更大了些,甚至手脚并用着爬远了些。
沈姝再度愣住。
“孟娘!我的脸!不!我的牙!我的牙好疼!”
被叫做孟娘的高壮女人有些无奈地看了沈姝一眼,先前的热切消失地无影无踪,她扶起地上疼到打滚的人,眨眼间,两个人就蹿出了好远好远,直至身影消失在远处。
徒留沈姝一人在原地凌乱。
好一片寂静蔓延开来。
一阵风卷着枯黄的叶打着旋儿从沈姝耳侧掠过时,她眨了下眼皮,原地呆了许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忍不住抬起手腕,宽大衣料滑至臂弯处,沈姝不由得瞪大了眼,她手腕处有个深深的牙印,就在淡青色血管之上,这样的深度,明明该喊疼的是她才对,可她当时只是有轻微的疼感,而咬她的那个却好像被硌掉了几颗牙一样。
怪事,真是怪事。
奇怪的点一个接着一个,沈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细想哪个。
她摇了摇脑袋,觉得是出来的时机和顺序都不太对,也许该先去祭拜她不曾谋面的姨母,再去拜访那位病弱的宴小姐。
然而要循着先前的路往回走时,沈姝无奈在原地顿足,眼下有三条岔路,她挨个看过去,总觉得每一条都是正道,都能回客房。
她在潍城时方向感并没有那么差,至少知道东南西北,但进了宴家的门,那些陌生的亭台楼宇映入眼底,便连南向都辨不清了。
她好一顿踌躇,迈出的脚抬起又收回,最后还是决定走中间那条。宴家那么大,倘若迷了方向还能找到个人问路,总好过原地不动待到半夜。
将将走出去时,沈姝的眼皮再次跳了起来,这次还是右边。她是不相信“右眼跳灾”的,但心跳还是快了点。
果不其然,不过几息便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有些嘶哑的笑音在身后响起:“表小姐?您要去哪儿?那儿可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沈姝转身,瞧见陆仪伶捂着肩头笑吟吟朝她走过来。
见到熟悉的面容,沈姝落到谷底的心立刻回转上来,注意到陆仪伶的嗓音哑住,她关心道:“陆姑娘,你……你的嗓子怎么了?”
“风吹的,不要紧,一晚上就好了。”陆仪伶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她紧盯着沈姝,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些伤痕来,但没有。
真怪,她在沈姝这儿闻到了孟娘和阿岁的味道,但沈姝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毫发无伤。
啧,饿死鬼不吃人了?
陆仪伶幽幽收回目光,上前挽住沈姝的手臂,装作亲热道:“我已经和小姐说过您来了,小姐高兴极了,但身体实在不方便,她病得厉害,怕把病气过给您,这段时间也没办法来见您,小姐让我来跟表小姐您说声抱歉。”
沈姝完全不知道陆仪伶的想法,她有些雏鸟情节,觉得陆姑娘真是个值得依靠的大好人,完全不像刚才碰着的那两个怪人。
“不打紧的,我站在院子里和宴小姐说几句话就行。”沈姝还是坚持要去见宴奚辞。
陆仪伶无法,只好道:“表小姐,天晚了,我家小姐喝完药已经睡下了,您去了怕是见不着。我送您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姝也明白是宴小姐不想见她,脸上徒然热起来,半是为自己求追不舍耻的。
她只好跟着陆仪伶往客房走去,途中,陆仪伶问她:“表小姐路上可有看到两个人,一高一矮,应该好认。”
沈姝想起那道在地上打滚的身影,但更确切些,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她时的情形。
“见过的,但……”
沈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问起姓名。
陆仪伶眼尾挑起,她已在沈姝的犹疑间窥见了几分真相,她再度眯起眼,“是孟娘和阿岁呢。”
“高的叫孟娘,矮的叫阿岁,府里头的人都那么叫她们。”
“不过——”她话锋一转,喉间溢出些嘲讽笑意来:“是两个可怜的傻子,整天喊着肚子饿只知道吃喝。表小姐放心,她们没有恶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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