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将杯中最后一口白酒灌进肚子里，就去堂屋翻看玛妮带回来的那堆东西了。全部都翻了一遍后，他从一袋苹果里拿起一个朝着脚边一撂，不高兴地嘀咕道：“养了你们几十年，回来看我，连个烟和酒都舍不得给你老子买！村里赵二他闺女赵玉雪，每次回村里都雷打不动给他爸拎一箱酒、两条烟，不是玉溪就是芙蓉王。有一次，那赵玉雪从深圳出差回来，给她爸带回几盒烟，什么牌子我忘了，一盒就二三百，说是让她爸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好烟。唉！再看看我的这些子女，我含辛茹苦养大，结果想抽个烟喝个酒，还得我自己买！”
玛妮闻声出去，痛心地捡起那个被摔烂的苹果，汁水顺着中指和食指蔓延到她的掌心，“这是我用从牙缝里省出的钱给你们买的6块一斤的苹果，我自己吃苹果从来都是等超市搞特价的时候买的那种蔫巴的、快变质的、一斤连两块都不到的苹果。你就这样对我买回来的东西！这么多年，除了烟和酒，我什么不给你买！我给你们买的坚果和冬天的车厘子，可比烟酒贵多了！我为啥不给你买烟买酒，因为我想让你戒了烟酒，抽烟喝酒对身体不好！如果烟和酒有益健康，那我肯定给你买！我贷款、卖血、卖肾给你买！事实呢，看看你自己，喝酒喝出了酒精性脂肪肝，抽烟抽出了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我们劝你多少年了，你还是戒不掉。你要继续抽下去，等得了肝癌、胃癌、肺癌，让我们姐弟三个倾家荡产、卖肝卖肾给你治吗？你能不能别那么自私，能不能为我们考虑一下！我们姐弟三个本来就是农村的孩子，没钱、没背景、没资源、没见识、没情商，长相普通、学历也普通，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大城市混得有多难多累多辛苦多崩溃。到现在，我毕业已经14年、杨益迦毕业17年了，我们风里雨里地奔波奋斗了十几年，到现在在大城市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对了，差点忘了，今天又该交下个季度的房租了，三个季度一万三千块，你信不信我如果晚交两天，房东直接就把我们的锅碗瓢盆和行李都扔出来了！我在一线城市，我买块肉都得等肉价下降到最低的时候才买，价格不降我就不吃，我吃菜我吃草！你却在这儿嫌我不给你买烟买酒！我现在也明白了，原来你不愿借我钱，是怕你没钱买烟买酒啊！你宁愿买烟酒，也不愿意给我凑个首付。你对你这几个累成狗的子女真的就连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
“你别在这儿跟我哭穷卖惨了！你们三个受的苦再多，能有我和你妈受的多吗？你们就是受再多的罪，连我和你妈遭的罪的零头儿都不到！你有啥资格在我们面前诉苦！我们为了把你们养大，干活干得关节都变形了，现在你们都工作了，我们享点儿福吃点儿好的，不应该吗？”
“谁说你不应该享福了？要是我觉得你不应该享福，我之前会总给你们买东西吗？你什么福都可以享，但是能不能把烟和酒戒了？”
“那不行！抽烟喝酒也是人生一大乐趣！烟不抽酒不喝，活着还有啥意思！”
“那你永远都别指望我给你买一根烟、一瓶酒！而且我今天先把话撂这儿，以后你得了病，只要是抽烟喝酒引起的，不管什么病，我不出钱我也不给你治！我没那个能力！到时候你自己就等死吧！”
“你就是不孝！”
“是！我就是不孝！‘孝’字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把屠刀，把我收割得头都快秃了！我再也不想孝了！”
“唉！”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吭吭”咳了两声，“一直以来，我还自豪我闺女、儿子挣钱了，能为这个家出钱出力了！现在看来，我真是白浪费感情！我自豪个屁！郑玛妮，我对你挺失望的！村里的人还都羡慕我子女孝顺，看看这，孝顺个啥啊？这回来一趟，东西没买多少，还想从我这儿搜刮点儿钱呢！”
“你别再对我冷嘲热讽、酸言酸语了！我收回我刚才说过的想借钱的话！你们就当我啥也没说！就当我放了个屁！我以后即使难死了累死了，也不会再向你们求助一分一毫！”玛妮踱到了屋内离父母最远的位置，“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么多年来，我善良、无私、奉献，我见谁对谁好，见谁帮谁，特别是对咱们家和他们家的家人，我恨不得扒皮割肉去喂养，可是，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转过身一看，我的身后空无一人！”说完，玛妮开始往屋外走。
“妮子，你和杨益迦晚上想吃啥？我现在就给你们做。”妈追出来，想缓和气氛，“你爸那个人天生就有点儿愣，他说话就那样，你别在意！”
玛妮没应声儿，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又沉又冷，从内到外都结了霜。
杨益迦在大门外站着，他刚才打完了电话，又通过微信跟同事沟通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玛妮走向丈夫，回头发现妈跟到了大门口。“妈，你别跟着了，我们到那边走走去！”玛妮指着远处的田边。“行，那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你们一会儿回来吃！”
见妈回屋去了，玛妮对丈夫说道：“走吧！回北京！”一大串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现在？”杨益迦惊奇地问，“你怎么哭了？”
“对！现在就走！其它的你就别问了！”
“为什么？回来这么一小会儿，你屁股都没坐热呢！”
“没有为啥，就是不想待了！尴尬！没意思！”
玛妮让杨益迦买好了当晚的火车票，又叫了一辆网约车，她回屋收拾好随身携带的重要的物品，趁爸妈不注意溜出了大门。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到达了县城的火车站。
离火车发车还有五十分钟，两人坐在喧喧嚷嚷的候车厅里。看到妻子黯然神伤，杨益迦知道她肯定是在娘家受了什么刺激，不过不管他怎么问，她都不愿说一个字。他想带她去吃饭，她只是摇头，然后再低头把脑袋埋进臂弯里。人潮从他们面前涌来又涌去，她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死了，满世界的苍凉与荒芜。
时间既像是静止了，又像是疾驰着。快检票了。妈打来几次电话，玛妮没接。妈又给她发来一条语音，“你们俩跑哪儿去了？我给你们包了饺子，就等你们回来下锅煮了！”
玛妮不想回复，她将手机息了屏。
联系不上玛妮，妈又给杨益迦打来电话。
“妈，您不用等我们吃饭了，我和玛妮着急回北京有事，马上就要上火车了。”
“什么？你们怎么能这样？回来一趟，不吃饭，也不住一晚，就走了！”
“妈！我们是真的有事。我们下次再回来看您！”
“不行！你们别急着走啊！你爸眼睛疼得不行，之前已经用了很多种眼药了，都不顶事。本来想着等你们走的时候，带着他一道到县医院去找个医生瞧瞧。县医院太大了，好几层呢，我们连交药费、拿药的地方都找不到，医生和护士没耐心、说话又快、脾气还大还凶，我们都听不懂，也不敢问。我们真的是搞得一头雾水也整不明白，最好是你们年轻人带着他去看去！另外，前几个月查的我有轻微的脂肪肝，我也想让你们再带着我去复查一下。”
杨益迦把电话内容向妻子做了传达，玛妮冷冷地说：“让他们自己去吧！要是咱们不回来，他们不也得自己去吗？”
“问题是咱们回来了呀！我觉得咱们还是应该尽一下子女的义务。本来就打算回来以后要住一晚的，没打算这么匆忙就返程的。咱们还是把票退了回去吧！明天带爸妈看完病，下午或者傍晚走也不迟！
“我不退！”开始检票了，玛妮往排队检票那一队的队尾走。“退了吧！老婆，要不然等火车开了，你想下来也晚了！”
“放心！我不会想下来的！”
玛妮根本不搭理丈夫，她检完票，进了站，找到自己的车厢，排起了队。前面的人依次都上了火车，玛妮也迈腿要上去，丈夫突然挤到她前面，环抱住她，把她往后撵了几步。“我看爸的眼病真的挺严重的了，不能再耽搁了，你不带他去看，他们待在村里，磨磨蹭蹭的也不去看，时间久了，耽搁瞎了怎么办？”
“瞎了就瞎了吧！别人都不管我，我还管别人瞎不瞎？”
“你别说这么狠的话了，我知道你现在是嘴狠心软，嘴里说着气话，心里却早就溃不成军了。”
这时，其他旅客全部都上了车，乘务员问夫妻俩：“你们到底上来吗？马上就要关门了！”
杨益迦抢先回答：“不上不上！我们要退票去！”
车厢门关上了。杨益迦退了票，哄着妻子打了个车又返回了丈母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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