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青一行人停在南衙主道的入口等。
“老大怎么磨叽这么久?”
“别是真的看对眼,把人送回家了吧?”
“去去,那娘子都嫁人了。”
先前起哄不过一时玩笑,谁都没当真。
魏长青一点破,其余几人都朝他看来,“你又知道?”
“一群大老粗,啥也不懂。”魏长青好笑,一指头顶,“看发髻样式,都城讲究多了去了。”他正要掰开了细细说,腿上被同伴不重不轻踢了一脚,“老大回来了。”
玄马踏破夜色,一道英武身姿闯入眼前。
“走。”
徐行的嗓音沉厚,一个字下去,懒洋洋没个正形的一群汉子像是被拧紧了,跃身上马。
魏长青自投军以来,就跟徐行分到同一个小队,睡同一个营帐,看着他从小兵一步步爬上到如今位置,已然知晓如何从那张万年绷着的冷脸上,分辨他的心情。
徐行眉眼稀松平常,心情却不赖。
他的左手攥着个碧幽幽的长筒物什,放松地搭在大腿。
什么玩意?
魏长青有心想问一句,马儿跑得快,转眼兵部衙门就到了。
一行人都是西北戍边的武官,有军籍,按着规矩,入京先到兵部报道。
徐行等人交付军籍令牌,验明正身,正要离去休整,却有大内监带着小徒弟等候在兵部厅堂外,笑吟吟道:“陛下想见徐将军,请随奴婢来。”
小黄门面嫩,还学不会八面玲珑那一套。
他先见徐行,吃了一惊,双目瞪圆又觉得失礼,赶紧低头。
徐行恍若未觉,只留了魏长青,让旁的弟兄散去。
几人步履轻捷,走过一条条宽阔宫道,飞檐重重,气势巍峨的宫殿已近在眼前。
大内监笑,“入殿需卸兵甲,若徐将军身上无旁的赘物,就请吧。”
徐行摘了佩刀,左手的竹筒往魏长青怀里丢,“拿好了。”
魏长青接住,把竹筒颠来倒去地看,晃一晃还有哗哗水声。
徐行剜他一眼。
魏长青不敢再晃了,把东西拿正,看徐行跟大内监踏上汉白玉阶,他脸色总挂着的潦草笑意便收了,手指虚虚一点身旁留下的小黄门。
“等下将军出来,你再露出这大惊小怪的怂样,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西北军在冷兵热血的战场里淬炼出的杀气,比大声恫吓更骇人。
小黄门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点头。
太极殿内,灯轮照得烛火煌煌,龙椅上坐着不止一人。
徐行阔步上前,“臣徐行,见过陛下。”
“起吧。”
皇帝的嗓音很温和。
徐行抬头,同身穿明黄龙袍的人对视。
皇帝明明才四十多岁,却苍老枯瘦,仿佛踏入暮年。他坐在宽大金亮的龙椅里,臂弯拢起,怀里卧了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孩童熟睡,脸颊微红,毛茸茸的额角有几缕碎发濡湿。
皇帝端详徐行许久,“倒是和定北侯在信里说的一模一样。”
“敢问陛下,信中如何说?”
“说你狗脾气,没规没矩,”皇帝感到奇异,注视这个第一次会面就敢于直视他的青年将领,语气里带了惋惜,“还说你面目可怖,不知遮掩。”
徐行的左边脸,从眉骨到面颊,有一块巴掌大的狰狞疤痕。
饶是如此,还能看出右边脸是俊眉深目,英武轩昂的模样。据说是当小兵时,边城民宅被鞑子投入火球,烧成一排接一排房舍的火海,他闯入火海接连救下十多人留下的。
“宫中有擅长治伤祛疤的太医,你得空了去看。”
徐行目光落到熟睡孩童上,这是去年才册立的太子殿下。
“臣的面容,会吓到小殿下吗?”
“他是未来的君王,他不能惧怕任何东西。”
“那便不必浪费了。”
皇帝笑了,静了片刻后,止不住咳了几声,很轻,竭力地压抑着,再看徐行时,眼神透露一种掩藏过后的疲惫,“知道朕召你回来做什么的吗?”
“龙卫军。”
“知道就好。”
小太子被两人说话声搅扰,皱眉,蹬了蹬腿。
皇帝垂眸而视,此刻神情在徐行看来,不像君王,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位普普通通的父亲。
沉疴难愈的帝王,年幼懵懂的太子。
疆土边域需要戍卫,禁军上四军的兵权更要慎之又慎。原来掌控龙卫军的都虞候在奉命赶赴边关支援时,因为稽违诏旨,被皇帝罢去了军职。
徐行是受他义父定北侯举荐来填坑的。
徐行走出太极殿时,明月悬空,云淡星疏。
魏长青将要快被捂热了的竹筒交还他手上,两人跟着分外安静的小黄门,往宫城外走。
徐行拧开竹筒盖子,鼻尖轻嗅,闻到了一股甜香,混杂在竹子清冽的味道里。
他抿了一口,是绿豆甜汤。
魏长青等他出来的那会儿,琢磨出是路上那娘子给的,“老大,你不怕是投毒?”还在西北的时候,鞑子派来刺杀定北侯与徐行的细作,边城隔三差五就能抓到好几个。
徐行仰头看圆满的月色,唇边还有甜味,“不会。”
*
满月华光,冷冷清清。
照在灰白路面,衬得虞嫣的香色绣鞋尖更淡。
她推开陆家宅邸的门,绕过梧桐树到院中,陆母正在小小的花园里晒月亮,瞧见她晚归了,有些怨怪:“怎去了那么久,饭菜都叫人给你热过两遍了。”
“在衙门等了一会儿。”
虞嫣没看见嬷嬷陪在她身边,要去扶一扶。
陆母走路爱拖步子,花园地砖有一段不平,险些被绊倒不是一次两次。
陆母在她走近前,就自己迈过那一小段,摆摆手:“行了,你去吃饭别管我,药记得喝。”
虞嫣慢了片刻才说,“好”。
药是给她滋补身子,有益子嗣的。
再过两个月,她同陆延仲成婚就满五年了,却一直不曾有孩儿。
求神拜佛去过,酸苦厚涩的药不知吃了几多。
虞嫣揭开罩笠,就着半温饭菜,细嚼慢咽吃完,收拾空碗碟去井水刷洗时,提走了小锅里的药煲。她提起手柄,药汁尽数倾倒,淅沥沥的一注黑水,打在院墙下的丰茂草丛里。
“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呀?”
小丫鬟提着灯笼,吃惊地站在她身后几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虞嫣只问她:“是不是晴娘饿了?”
小丫鬟是陆延仲妹妹的贴身丫鬟,白日帮着陆家做旁的杂事,夜里伺候晴娘。
“晴娘子想吃金丝面。”
“你叫她过来,我教她做。”
小丫鬟一愣,往日晴娘子夜里饿了馋了,只消来大娘子这里撒撒娇,就能等着吃了,今夜是为何?她对上虞嫣过分安静的眼神,没有多问,转身小跑回晴娘子的屋里头。
虞嫣等在厨房。
不多久,望见个眼眸乌亮,脸蛋圆团团的小姑娘披着粉褂子,头发散着过来了。
晴娘明年就及笄了,身子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肉乎乎,腰身丰润,陆母怕她生得太胖,不准她多吃晚饭,不过虞嫣总给她开小灶。她总觉得,小姑娘再过些年岁,长高一些就匀称了。
“嫂嫂。”
“晴娘来。”
虞嫣朝她招招手。
晴娘刚沐浴完,双颊粉扑扑的,闻言乖乖地站到她身旁,散发一阵香胰子的味道。
虞嫣重新点了灶子,揽了揽她,“别凑那么近,就在旁边看。”
“食材就这么一些,洗净切好,堆在一起。”
“先烧水,把面烫熟了,捞出来过凉水。”
“等它晾凉的时候,起锅炒浇料。”
……
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演示。
虞嫣喜欢在厨房做菜,做菜的时候,杂念消散,心会变得安静。
人安静了,就会知道自己的心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肉丝混合小料爆炒,酱汁浓香在锅中迸绽,再勺起来,倾倒在沥水凉面上。
竹筷子搅匀,粗陶碗里的每根面条都浸了油亮金黄的料汁,令人食指大动。
晴娘就着厨房里的小桌坐下,挑起一根面条吸溜,虞嫣就坐在她对面。
“嫂嫂为何突然要教我?”
“晴娘以后嫁人了,想吃这一口,不就能自己做了?”
晴娘摇头,卖乖地冲她笑,“我想吃了,会跑回娘家来,请嫂嫂给我做。”
虞嫣没接话,把她落到颊边的碎发勾回耳后。
一碗面吃完了,晴娘把碗筷堆在水盆里,从厨房出来,差点和来人撞了满怀。
定睛一看,是下衙回来,还穿着官袍的兄长。
“你阿嫂呢?”
陆延仲往她身后看,他见厨房有灯,以为是虞嫣在里头。
“嫂嫂说有些累,先回房休息了。”
陆延仲转身就走,衣袖给晴娘扯住了。
小姑娘乌润润的眼睛剔透,正是最敏感的年纪,“阿兄,我觉得……嫂嫂有些难过。”
陆延仲蹙眉:“何意?”
“我不知道,阿兄近来是不是衙门太忙,忽略了嫂嫂。”
“小姑娘家家,别忧心大人的事。”
陆延仲将她支走。
东屋门前,他透着隔扇门上半扇的雕花,看到虞嫣的身影走动。
从这里走几步到那里,折回来,偶尔停顿,是她往常收拾屋里杂物的模样。妻子就这个性子,闲不得,连架子上书册,她都要从高到低,给它理顺了次序来摆放。
陆延仲觉得略微心安,却无法解释那只空食盒。
虞嫣细心体贴,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等他发现食盒里除了快融的冰,什么也没有,去找守卫后,工部侧门已没有了虞嫣的身影。他怀疑虞嫣进来过,一种隐隐的预感。
陆延仲看了好一会儿,推门进去。
明间灯火温馨,洁净齐整,没有分毫异样。
他走进里间,床上铺了浅绿色的细竹席,上头软罗轻缎,搭了好几条虞嫣很喜欢穿的裙裳。虞嫣背对着他,将裙裳一条条折好,收入一个包袱皮子里。
陆延仲喉头微紧:“收拾这些衣衫做什么?”
虞嫣回头。
女郎眉目盈盈,嫁给他好几年了,容色鲜妍动人未改。
她的神情把一切都写在了脸上,她进了衙门,不止进了,还看到了。
陆延仲上前扣住她的手腕。
“都这个时辰,难道要回虞家?”虞嫣的生母早些年病逝,虞父将生了儿子的妾室王氏扶正当继室,虞嫣虽然没反对,但每次回娘家,心里头都不舒服。她如何还能回虞家长住?
“延仲想这个问题,想得太晚了。”
虞嫣语气轻轻的,伤心大于怨怼,“既早知虞家非我家,便不要背弃诺言,既要背弃诺言,便要有本事瞒得密不透风,天衣无缝。为何你哪一样都没做到?”
她少时在冰雪梅林受冻,大夫断言她日后或许子嗣艰难。
成婚前,她同陆延仲坦白过,陆延仲当时说,“若四十岁还无后再考虑纳妾。”
她当时还暗自庆幸,自己嫁了一个顶顶好的夫君。
虞嫣挣脱了陆延仲的手,给包袱皮子打个结,再开口,已然换了称呼:“今夜太晚,我睡在西屋,明日一早就离开。请陆大人得空了,给我写个和离书吧。”
她总归是难过的。
眼睑半垂,没忍住的一滴泪落下,砸到了陆延仲的皂靴上。
陆延仲看着那水痕消失。
自鬼迷心窍同玉娘厮混在一起后,他常在无人处诟病自己,风流薄幸、出尔反尔、得一想二……似乎从没找到一个足够诛心的词,让他那份愧疚变成后悔。
如今看着虞嫣,他想到了。
是辜负。
他怎么就辜负了阿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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