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妖界。
殊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
血蛊之毒和刚刚怨灵的反噬让他全身疼痛得像是要炸裂了一样,他遣退了所有人,包括琉火和夕雾,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想死。
此刻的疼痛让他几乎失去神智。这样的疼痛,甚至不如直接给他一剑来的痛快。
冷汗一阵又一阵将衣衫染湿,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床帷遮住自己。虽然屋里没有人,可他还是极怕这样狼狈的自己被人看见。
他倔强,要强,不希望被人看见一点点他的失态。
他遣退了所有人,因此,没有人敢敲响莲火殿的门。他就这样承受着反复的剧痛,滴水未进,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一夜,没有任何人来看他。
但是,他也习惯了。毕竟,从小就是这样的。
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病和受伤时,也只能像野兽一样躲起来,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
在那些孤单的夜晚,幼小的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有时受伤时血流不止,他只能咬着牙给自己包扎,有时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一夜一夜从鬼门关里挣扎着醒来。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给他一粒米,一杯水。
他是被抛弃的人,其实,早就该死了。
可是,却一次次地活了下来。活了下来,活到今日,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是的,他是鬼,是“恶鬼”。
夜色又深沉了下来,一日过去了。帘子角落透进的一点点微光也转为黯淡,屋内终于成为了完全的黑暗。殊尘微微动了一下,他从昏迷中刚刚醒来。他觉得口渴,可全身的伤让他一时移不开身子去喝水。
“渴……”
他的喉咙发出破碎的声音。虽然,没有人会听到。
当然,他也是因为没有人会听到才会那样说的。如果有人会听见,以他的性子,即使让自己渴死,也绝不会说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殊尘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殊尘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警觉——谁?!谁这么大胆,他明明吩咐了所有人不许进来,谁敢在这时候踏入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就猜你会这样一个人躲在这里养伤。喝水吗?”
那声音和身影极为熟悉。那个人,就算烧成了灰殊尘也认得。
是蛊水。
可是,蛊水已经死了……
那个瞬间,殊尘突然明白了过来——是蛊水活着的时候用灵力留下的一丝幻影。他早知道自己会死,所以在妖界留下了这个幻影,最后来见他一面。
殊尘隔着床帷的帘子,看见外面的少年开口对他道:“我生前离开妖界时最后留下了这个幻影。不过我留下的灵力不多,今夜大概也就消散了。”
说到这里,蛊水沉默了一下,又道:“准确来说,蛊水已经死了,我不算是活人。而且我的灵力也存续不了多久,今夜便会消亡。所以,被我看见你狼狈的样子,你也不用太生气。喝水吗?”
殊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怒意,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对外面那个身影道:“喝。”
蛊水给他倒了一杯水,从床帷的缝隙递给了他。他没有掀开,因为他知道,殊尘极讨厌被人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你都死了,还敢回来?”殊尘喝下了那杯水,对着外面的人冷冷道。
蛊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都死了,为什么不敢回来?你纵然本事通天,还能让我死两次吗?”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殊尘道:“要吃什么药?”
“滚!”殊尘恶狠狠地回敬了一个字。
蛊水笑着说:“真稀奇啊,我还从没听过妖王大人骂人呢。你从前骂过人吗?该不会此生第一个骂的人就是我吧?”
殊尘冷冷道:“当然骂过。不但骂了,骂的还是我的好父亲,妖界之王,卿辕。”
蛊水道:“你一直不肯和我说当年你离开妖界之后的事。到了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殊尘没有说话。他已经坐了起来,斜靠在床上,头发凌乱散落在床上。他看了一眼床帷外面的那个身影,冷冷道:“告诉你干嘛?你只是一个死人。”
“就是因为我是死人,你才有说的机会。如果我活着,你会说吗?你一向要强,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你的心事。不过如今我已是个死人了,而且这个幻影也维续不了太久,你可以说给我听,心里总会好受些。”
阴暗的光线里,殊尘沉默了很久,而后冷冷道:“我没有心里不好受。”
蛊水也不戳穿他,只是笑着说:“你一直没有进食吧?喝粥吗?”
“不喝,”殊尘冷笑一声道,“你的粥太难喝。喝你的粥,不如去死。”
殊尘很少这么刻薄,所以他此刻刻薄得很开心。
总是要披着一层善解人意的外皮,他已经累了,倦了。
蛊水笑道:“有你说的那么差吗?”说完,他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去厨房给你偷点东西。夕雾今夜做了些糕点给琉火,应该还剩了一些,我去给你取来。”
帘子里,殊尘不悦的声音传了出来:“我需要吃偷来的东西?”
蛊水淡淡道:“你伤成这样,又不肯告诉别人,我又不方便露面,不偷东西怎么办?”
“我不吃东西也不会怎样,不用去偷了。”
“吃一些能够恢复元气,伤好的快些。还有,我可是直接命都没了,我也没找你讨啊……”
“是你一定要救她的,死也是活该。你就那么喜欢她?”
蛊水听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们所有人都只会把她看成牺牲品,但没有人生来就应该成为牺牲品。殊尘,你本是最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殊尘沉默少许,道:“太有同情心的人,会死。所以,你才会没命。”
蛊水笑道:“没命就没命了呗,谁稀罕!反正灵根有损的生活也受够了,天天在妖界喝酒,也没啥意思!”
殊尘道:“你灵根当初是怎么损坏的,还不愿意告诉我?”
蛊水道:“等会儿说吧,我先去偷点东西!”
蛊水说着便消失在了屋中。过了半刻钟他回来了,手中拿了一盘糕点和一壶秋梨果露。
他回来的时候,殊尘已经坐在了屋子里。虽然脸色依然很苍白,可他还是将自己仪容整理得当,不肯露出丝毫失态。
蛊水回来时看见殊尘明显愣了一下,但想到对方一贯的性子,倒也没有非常吃惊,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给你。夕雾用梨子做的果露,大概是冰起来准备给琉火喝的,被我顺手牵羊牵走了。”蛊水笑眯眯地说。
殊尘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样偷走,夕雾会生气的。”
蛊水笑得更开心了:“生气呗,反正她又找不到凶手。从前她的东西丢了,多半要来问我的罪,现在我死了,她大概只能在妖界生半天闷气。”说到这里,他伸了个懒腰道:“不过是给你喝的,她如果真的知道,也不会生气,所以你就放心喝吧。”
殊尘倒出果露抿了一口,是甜甜的口感。他刚想递给蛊水,突然想到对方只是一个幻影,递出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我喝不了,也不想喝。如果真的可以喝些什么,我倒是想喝酒,果露是给小孩子喝的东西,也不知道琉火怎么会爱喝……”蛊水嘀咕。
殊尘的眼光有些愤怒:“我不是小孩子。”
蛊水笑了:“你是病人。病人不能喝酒,还需要人照顾,和小孩子差不多。”
殊尘冷冷道:“我不需要人照顾。”说到这里,他又道:“说吧,你的灵根怎么损坏的?”
蛊水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就告诉你。”他刚说完,便注意到殊尘不悦的目光,急忙补充一句:“你不吃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反正我早就死了,现在就是个幻影,你一挥袖子我就没了,你杀我我也不怕……”
殊尘沉默了少许,拿起糕点咬了一口。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安静。殊尘小口小口吃着东西,低着头没有看对面的人。他吃完以后又喝了一半那壶秋梨果露,而后看向蛊水,道:“吃完了,可以了吗?”
蛊水怔了一下,而后笑道:“你这么听话?”
殊尘沉默了。过了很久很久,他道:“是啊。从前小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听话。但后来我发现了,即使万事小心步步谨慎从不违逆他人心意,该被抛弃也还是会被抛弃的。”说到这里,他看向蛊水,问:“你被损灵根,是否也与卿辕有关?”
殊尘提到自己父亲时没有任何尊称,而是极为不敬地直呼了他的名讳。
蛊水似乎没有太意外,他点了一下头,道:“妖王当初在选择你之前也试过许多别的人,比如我的哥哥,比如我。为了不让我被选中,我哥哥将我一半灵根毁了。灵根不够好便不会被选中,我也因此捡回一条命。”
殊尘道:“你哥哥呢?”
他刚说完那句话,便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还能去哪?自然是死了。
蛊水看向他,笑了:“自我灵根被毁后,妖王嫌我无用,便丢去做了妖奴,而后我便遇见了你。再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殊尘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阴郁。他的手仍握着杯子,但却握的极为用力,似乎下一刻就要将那杯子直接捏为齑粉。
“好了,你和这杯子生什么气?如今卿辕也死了,事情也早已了结了。”
殊尘冷冷地笑了一下,黑暗之中,他的笑显得那样冷冽:“了结了?我看却未必。只要一切还未被消除,便永远得不到了结。”
“至少卿辕死了,无人可以再威胁到你。其他人怎样,你管他们做什么?”
殊尘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他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哈哈……是啊,卿辕死了……但是,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吗?”说到这里,他突然又变得极为失落,看着屋中的黑暗喃喃:“说到底,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活下来。但我却活了这么久,这么久……天下负我,我便负天下,大概上苍让我一直活下来,便是嫌这世间太污秽,想让我恶人这把所有罪恶与我一起,拖到地狱之中吧……”
黑暗里,他的笑声阴郁而癫狂,让人不寒而栗。
都过去了?没有,当然没有。
他已经堕入地狱之中,没有什么人可以救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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