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媓神色陡然僵住。
“南姻？你见过她？！”
男人点了点头：“不过是在很多年前了，我离开极夜城的时候，你们都还小，”月华自上而下倾泻，晕染着他如画般完美的容颜，“我叫临奚。”
临奚……
幽媓无奈，真的没有印象。
他想必也看出来了，又说：“我父亲是葛炎。”
这下幽媓想起来了：“葛炎长老？”
父亲确实曾和她提过，族里曾经有位德高望重的先知名叫葛炎，据说他曾在睡梦中看到了巫族灭亡的预言，然后……就失踪了。
其实平心而论，幽媓是不信预言的，但她心里总隐隐有个声音在说——这个预言都是真的。而且她经常做梦，梦里，极夜城确实毁于大火。
前世，她也是亲眼看到族人死在天火里。所以不信也得信了。她为此痛恨暗神，坚信是它把厄运带到巫族。
“葛炎长老还活在世上吗？”
临奚摇了摇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他打量她，皱眉：“你为何要接近扶桑王？”
幽媓抬眸：“因为……”忽然又想起什么，“是你下的毒！”
临奚眉梢高高挑起：“不错。”
幽媓气道：“你为何要诬陷我？”
“诬陷你？你想多了，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不过是在替人办事罢了。倒是你……你难道不怕扶桑王杀了你？”
“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对巫族恨之入骨，想必你早有耳闻。而且他最近颁布了破巫令，明摆着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幽媓抿紧唇：“破巫令真是他下的？”
临奚冷笑：“不然呢？”
“那他为何要瞒着我？”
“或许你对他还有用处。”
幽媓悟了：“哦，你说得对。”
临奚皱眉：“什么？”
“他指望我救他，”她道，“他要立我做王妃。”
“……”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临奚露出一个说不上是怜悯还是嘲笑的表情，道：“不错，有点手段。”
幽媓：“……”
他是不是误会了？
“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目的是什么？”临奚问，“是想杀了他取而代之？你想做扶桑王？”
幽媓没好气：“是为了我们。”
“谁？”
“我，你，还有我们的族人。”
临奚现在的表情完全只是嗤笑了：“接近扶桑王，为巫族正名？如此天真的想法，恐怕只有你想得出来。”
幽媓皱眉：“接近他只是为了接近明神，为巫族正名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做。”
“白费力气。”
“总比你只会说丧气话要好，”幽媓反唇相讥，“还得谢谢你在夜宴上下毒，败坏我们的名声……”
“名声？”临奚冷笑，“你和我还有名声可言？”
幽媓语结。
她没好气：“你到底在为谁办事？”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他淡淡道。
“你对我这么防备，是怕我抢了你的生意？”幽媓挑衅般上下打量他，“毕竟我比你强得多。”
“是么？”临奚笑意不及眼底，“要不要试试？”
他们紧盯彼此，两双眼眸厮杀般交织，颇有几分腥风血雨的意味。临奚眼里有杀意，幽媓也一样。这倒让前者有些意外了——他习惯了旁人忌惮的目光，她这样毫无惧色的倒是少见。
幽媓的心情更复杂。她其实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打赢临奚，他能躲过连珏咒，可见灵力和修为不低，她也摸不清他的实力到底如何。
她确实是这几代的佼佼者，但临奚说过，他是从小就离开了极夜城，说不定……他的修为还在她之上？
不行！不能想太多，先赢气势再说！
于是幽媓毫不避让地扬起下颌，神情倨傲。
临奚忽然勾起唇角，笑了。
“算了，这次就先放过你，不过下次，你未必能如此走运。”
琥珀色的眼眸闪为金色。他轻描淡写地挥袖结阵，造出一个漩涡，幽媓见他要走，忙道：“站住！”
话音未落，一道咒印已擦着她鬓边飞去，竟然也是连珏咒……幽媓大惊失色，急忙闪身避开。
掌风飞来之处，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花叶簌簌，只剩下幽媓一人。
……
与此同时，王宫庭院内，阿蘅与风昱正双双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前者低垂着头，唇咬得发白，后者则面色凝重，眉间压着一片沉郁的阴影。
在他们对面，青胤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却透出一股逼人寒意。
屋子里静得可怕，连呼吸都听得清晰，仿佛暴雨将至前那令人心悸的沉默。
青胤声音冷冽：“她离开多久了？”
阿蘅将头埋得更低：“一个时辰。”
“去做什么？”
“奴婢不知。”阿蘅声音颤抖。
青胤将视线移向风昱：“你说。”
“……属下也不知。”风昱声音低沉。
“你们是这样当值的。”
青胤这语气轻飘飘的，却把阿蘅吓得脸色霎时惨白。风昱也是有口难言，心中苦涩：这两个女人皆有意相瞒，他能怎么办？
好消息是，他们的救兵及时赶来了。
“这是怎么了？”
幽媓的声音传来。她走进屋中，只一扫情形便知是怎么回事：“是我的主意，和他们无关。”
“你去哪了？”青胤问。
幽媓眼皮微掀：“宫外。”
“为何不提前问我？”
“你会让我出去吗？外面的破巫令，可是正如日中天呢……”
他目光闪动：“此事和你无关。”
她冷笑：“王上言而无信，还如此堂而皇之？”
阿蘅和风昱偷偷溜走了。
“你到底去见谁了？”
“一个朋友。”
青胤眼眸骤然暗下：“朋友？”
幽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到面前，倾身下来，好像从前无数次确认她有没有撒谎一样，注视着她的眼睛。
“怎么，王上不让么？”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薄唇翕动，吐出她无论如何都预想不的两个字：“临奚？”
她愕然道：“你怎么……”
话音刚落，他眼底骤然掀起狂风暴雨。未等她反应，他已猛地钳住她手腕，幽媓瞿然抬眸，正对上他的眼睛。
“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信任？”
她冷笑：“你如何对待我们的约定，我就如何对待你的信任。”
“为何要去见他？”他问。
她却道：“为何颁破巫令？”
两个人各说各的，谁也不想先低头。
门忽然开了，是低眉顺眼进来的阿蘅，她往桌子上放了两杯茶，然后又默默推门出去了。
门一关，屋内两人继续对峙。
然而屋外传来风昱的声音：“吵着呢？”
然后是阿蘅欣慰的声音：“没有啦，正抱得紧呢！”
屋内二人：“……”
凝滞的气氛稍有松动，幽媓率先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道：“我去见的不是临奚，是个算命的，我想找他打听一些卯舜的事。”
又狐疑道：“你怎么知道临奚？”
她都只是今晚才认识他。
青胤神色微动：“你觉得我为何颁破巫令？”
幽媓一怔：“你知道是他下的毒？”
青胤：“……”
他确实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脏水泼到临奚身上。
“不错，”他顺水推舟道，“我是在抓他。”
幽媓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但又捕捉到破绽：“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他是你的同族。”
“你怕我包庇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眼神和心一道慢慢冷凝下来。是了，他许诺立她为妃，昭告天下，他与她约法三章，命运纠缠，但他始终不曾对她卸下防备……
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交易。
她试过去触碰，试着透过他的外壳，想抚平他脆弱的害怕伤害的心，但触手所及，却是一片坚硬的冰冷，毫无感情可言。
“我见过你们所抓之人了，”她说，“都是被诬陷的平民，真正的巫族，你们是抓不住的，所以也根本不需要我包庇。”
“是么？”他语气寒冽，“你认为我抓不到他？”
幽媓迎上他的目光，唇角浮起一丝讥诮：“那倒不是，因为你可以等，等他自愿接近你……就像我此刻这样。”
青胤骤然抬眼，目光直抵她眼底——那里曾有的温柔已尽数褪去，唯剩凛冽冰霜。
“既然王上不信我，也不信预言，”幽媓凝视着他，“那您又何必，立我为妃呢？”
……
此时此刻，青胤的眼神如夜海般深不见底。幽媓只觉得她像不慎坠入的一叶孤舟，在其中辗转沉浮，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自己的踪迹……
或许，那片海里从未有过她的倒影。
“你觉得呢？”他问。
幽媓轻轻笑了：“可以有很多目的啊。譬如借我续命以求千秋万代；或者以我为刃开疆拓土，成就你的一片野心？”她略作停顿，“再不然，便是借我之手铲除巫族？还是骗我为你守着这社稷江山？”
青胤望着她，眼底仿佛有暗流翻涌。
幽媓挑眉：“不会吧，四者皆有？”
他笑了：“难为你能想到这么多。”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在骂人？
“可惜，都不是。”青胤道。
她不禁诧异：“那是什么？”
他便在此刻俯身逼近，目光直直锁住她的双眼：“还有一个最简单的目的。”
他凝视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为什么不敢猜？”青胤直白地问。
幽媓的心倏然一紧。
“你会骗我的。”她低声道。
“可我不会，”青胤薄唇紧抿，声线沉郁，“幽媓，我从未想过要骗你，是你自始至终，都不曾问过我。”
他凝视着她，一字字问：“为什么？”
幽媓僵立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眉头紧锁：“是我表露得不够明显？”
她撇开脸，声音极低：“是我想的那样么？”
他眸光暗沉：“你此刻在想什么？”
幽媓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怯弱过，她深吸一口气，无比艰难地将目光拽回到他脸上，和那双眼睛对视，每一步都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直视着他，说：“怎么，你也喜欢我？”
……
青胤的笑容便是在此刻绽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击要害道：“也？”
幽媓：……？！！
她说“也”了吗？她说了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听错了。”幽媓言之凿凿。
“是么？”
“嗯，你耳朵不好。”
她猜自己脸红了，但还在硬撑。
青胤凝着她，看似没什么表情，眼底的笑意却满得几乎快要溢出来：“你说是就是吧。”
“……所以究竟是不是？”幽媓忍不住追问。
“不是已经回答过了么？”
“……回答什么了？”
他这才真正勾起唇角，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你说是，那便是。”
幽媓：“……”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她又羞又恼，索性转过身：“我累了！要休息了！王上请回吧。”
青胤居高临下看她，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好，那我便改日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去，然而走至门边时却似想起什么，驻足回眸道：“破巫令的事你不必忧心。待风头过去，我自会把他们悉数释放。”
幽媓心头微微一动。
……
“怎么，你近日同青胤闹别扭了？”罗泱凑近几分，眼底闪着明晃晃的八卦。
幽媓脸一红：“怎么这么问？”
“你都从白泽宫搬出来了，不是因为闹别扭？”罗泱奇怪地问，“不然你又为何避着他？”
“……我没有。”
罗泱斩钉截铁：“不可能！”
“真没有……况且我今日也不是为说这个，”幽媓别开脸，声音渐低，“是想请你带我去一趟神殿。”
罗泱诧异道：“去神殿做什么？”
“听说那里有记载神话的古籍，我想去看看。”
“怎么忽然对这些感兴趣？”
“……无聊。”
罗泱叹了口气：“你还在生青胤的气啊？唉，我就说嘛，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瞒着你，换我也会生气的……不过你也别担心，御医已经看过了，说不打紧。”
幽媓蓦然抬头：“什么不打紧？”
“嗯？咱们说的不是一件事吗？”罗泱诧异道，“他因为去苍梧山耗损了灵力，一直在养病，所以才没去看你，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才生气的吗？”
幽媓怔在原地，唇间轻喃：“什么……”
罗泱捂嘴：“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
“咳，以你的身份……现在去神殿肯定是不行了，但你要是真想看古籍，我倒还知道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罗泱推开木窗，天光倾泻而入，在室内洒落一片碎金流光。她指向远方那座巍峨耸立的建筑，轻启朱唇：
“永恒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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