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别走？”
秋夜寂寥，静水湖畔，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眼中泪光盈盈，脸上写满委屈与哀求。
青胤沉默许久，沉声道：“此番蒙秦来势汹汹，北地乱成一团，我若不去，三川河便要沦陷。”
“可以让相胥去，或者樊离……”
“樊离激进鲁莽，相胥又不善战，只能我去。”
他说这话时也很为难。荆棘之王这次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吞并北地，调动波达精锐部队，千里奔袭，一夜之间连下五城，战果迅捷又斐然，北地为此士气大挫，多有不战而降之兵。
青胤不得已，只能调动西方边军前去支援。
他都能想象那个场面——北地诸侯各自为政，吵得脸红脖子粗，边军将领则会在旁边嗑着瓜子看好戏……
他必须要去。不仅为振奋士气，更为团结军心，这是扶桑王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这就委屈了她。相守不过一个月，她还没来得及从不能言说的伤心事中得以抽离，她仍会暗自垂泪或是夜半惊醒，他知道现在是她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候，她需要的是安慰和陪伴，可他给不了。
“求你了，你别走，我不想你走……”
她哀求地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的心被这泪水紧紧揪住。
那一瞬间，他想开口说：那你同我一起去吧。
可他止住了。战事危险，纵使他能凝聚北地军民一心抗敌，亦无十足把握击退蒙秦，波达经数年休养，兵强马壮，若有万一……
他为她拭泪：“留在这里等我，好么？”
她止住了哭泣。
她红着眼眶，默然不语。
他想抱她入怀，想宽慰她，可手刚伸出来，她就转身匆匆跑开，只留他一人独立湖畔，袖间余温渐散。
……
朔风猎猎，旌旗蔽空，军阵如黑云压城。
扶桑王城门出征，扶桑王妃宫中称病。
这一次，她没有来送行。
……
朔风卷地，白草尽折。烽燧台积着三寸寒冰，冻僵的旌旗发出锵锵碎响。这一年的冬天寒冷至极，波达与扶桑血战数月，尸骨成山，最后于湳涼江两岸成对峙之势。
他们都在等，等严寒更甚，冰河冻结。
几日后，北地终于迎来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
大江如死，朔风挟着雪沫在两岸军寨间回旋。
青胤站在戍城楼上远眺对岸连营，银发披散于厚重的狐裘上，他神情冷峻，眉睫挂霜。
身后萧护祚沉声道：“这雪一停，便要开战了。”
青胤眉目不动。
“前几日交代的事情？”他问。
萧护祚道：“已经办妥，请王上静候佳音。”
“王城如何？”
“摄政王来信，一切如旧，请王上放心。”
“……宫中如何？”
“未见来信。”
愁云惨淡，千里飞雪。
青胤低垂眼睫，掩住眸底的黯淡之色。
他寄去十几封信，她一封都没有回。
然此时绝非沉溺儿女情长之机——将士浴血沙场，生死未卜，十万扶桑子弟的性命、北地苍生的安危，乃至他能否安然归来，皆是未定之数。
他想，若能回去，再补偿她吧。
……
这场雪停在了深夜。
翌日，晨光破晓，北岸冰层已架起冲车，波达的赤色旌旗在风中狂舞似血浪翻卷，肃杀之气搅动云流。
南岸十万扶桑军严阵以待，如磐石静峙。重盾落地铸成银色坚壁，步兵列阵，骑兵立马，弓兵半跪，投石车绷紧绞索，劲弩斜指苍穹。
青胤兜鍪结霜，身骑骏马，按剑而立。
远处传来风雷战鼓。
青胤冷峻眉目瞬间压下，猛地勒紧缰绳，于万军阵前飞掠而过，如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脸庞，他的声音刺破呼啸的寒风：
“今日汝等蒙光！”
万里雪原荡开回声。
“今日汝等从王而战！”
将士手中的长戟寒芒攒动。
“今日，汝等身后，是父母妻儿！是祖宗陵寝！是扶桑万里河山！今日，孤与汝等共卫社稷，半步不退！”
地在动，是敌军踏着冰面如黑云压城般汹涌扑来。
青胤瞿然回首，眸底涌动森然杀意：“三军听令！”
一呼百应：“在！！！”
只见他拔剑出鞘，直指咆哮而来的敌潮，汇聚全身之力厉声怒喝道：“杀！！！”
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杀！！”
“杀！！！”
长枪如林顿地，箭矢齐指苍穹，士兵们眼赤如血，吼声汇聚成狂暴的声浪，竟将空中飞雪都震得倒卷而回！
“杀！！！！”
两军交汇，溅起一片血雾，震慑天地万千神魂。
……
旋旗尽赤，铁流崩雪。
再没有比这更惨烈、更血腥的厮杀了。箭雨与投石遮天蔽日，两军相鏖如磨盘碾碎血肉……人命如糜。
洛南与敌将缠斗，好容易砍落对方头颅，他抹了把脸上几乎糊住眼睛的血痂，转过头，又看见一道陷于敌阵深处、浸染血冰的灿金甲胄。
洛南目眦欲裂，奋力厮杀至那道身影边。
“王上！”他的声音伴随着喘息和嘶哑，“王上！再这么下去恐怕要败啊！不如咱们……”
“不如咱们撤吧！”彭弥扑过来，声泪俱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啊！！”
青胤怒道：“闭嘴！没有孤的命令，你们两个今天谁也不许退！！”
话音刚落，萧护祚也已冲到他面前，声音沉稳地报出噩耗：“王上，骑兵遭围陷，左翼军死伤过半，再这么下去怕要全军覆没……敢问王上，是否下令……”
他深吸口气，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撤退？”
青胤抬眉。他甲胄尽赤，银发浴血，黄金面具早已脱落，脸上划破三道血痕，狰狞似地狱阎罗。
他望着天边翻滚的浓云，双目灼如寒星。
“不许退，”他咬牙，“血战到底。”
血沃原野，雪满荒疆，手中重虞剑滚落血珠，顷刻间就渗入脚下如山的尸堆。
彭弥发自肺腑地嚎啕大哭：“王上三思啊……”
洛南泪花盈盈，哽咽出声：“王上，臣那一家老小就托付给您了！”
萧护祚：“……”
青胤以剑拄地，拭去唇角鲜血。
他低声道：“此战后，许尔等加官进爵。”
这句话如强心剂般，彭弥抹了把眼泪站起来了，洛南也咽下血泪转过身去，萧护祚握紧手中剑，眉目沉郁。
然而几秒钟后，洛南又转过身来。
“是死后追封吗？”他问。
“……”
生死攸关的当口还被问这种话，青胤非常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道：“放心，孤会在地下封你进爵。”
这笑话太冷了，洛南笑不出来，他眼圈一红：“臣倒是不怕死，也不慕身后虚名，只可怜家中还有发妻和膝下一双儿女……自古死生人长别，臣走以后，恐怕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能与他们相见了……”
他还没哭，彭弥已经开始嚎啕大哭了。
萧护祚：“……你们两个能有点出息吗？”
洛南破防了：“你懂什么！你上无老下无小，怎能懂我俩的痛处！！”
彭弥也道：“就是！那种有人盼归的感觉，你不懂！”
萧护祚：“……谁爱懂谁懂。”
他回头看了眼青胤，发现对方神情恍惚。
萧护祚唤道：“王上？”
青胤回过神来。
“再等一刻钟吧，”他低声道，“一刻钟后，若还是没有转机，就鸣金收兵。”
萧护祚：“……”
洛南：“……？”
彭弥大喜，以头抢地：“王上英明！王上万岁！！”
……
浓云翻卷，山河呜咽。
波达将领策马到蒙秦身边，沉声道：“禀可汗，扶桑王现已被我军包围。”
蒙秦抬眼，看着头顶涌动的云层，天地黯然，日月无光，风声凄厉似鬼哭，好像又有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小扶桑王是个硬骨头，”蒙秦说，“传令下去，速战速决，若不能生擒，就地处决！”
“是！”
……
洛南满身血污，兜鍪落地，早已杀得红了眼，却还是不得已节节败退，退着退着，背后忽然撞到一物。
他愕然回头，发现是同样愕然的彭弥。
四目相对，俩人都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彭弥率先转过头去，恨恨道：“竟会和你死在一起！”
洛南脸色阴沉：“呸！护驾而死！光耀门楣！”
彭弥绷着脸没说话，结果了几个扑上来的蛮兵，又憋出一句：“说不定今天全都交代在这儿了……”
洛南心一沉，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也好，”彭弥继续嘴如抹蜜，“等到了地下，你我还能给王上当个左右护法……”
“锵”的一声，萧护祚砍落一颗人头，沉脸道：“能不能别说这种晦气话？”
彭弥嘴角抽动：“那你说？”
“涟水候这是不甘心吧？”洛南补刀，“也是，毕竟年纪轻轻的，还没成家立业就死了，可惜啊！太可惜了！”
萧护祚扯下背后战袍，挟去脸上的血，平静道：“你说得对，所以我现在不能死。”
“你们都得死！”
身后，孔武有力的蛮将步步紧逼，满脸狞笑，手里弯刀如月，寒芒四射。
“可汗已经下令，格杀勿论！你们几个，就等着一起给扶桑王陪葬吧！！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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