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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待君行

幽媓当即便起身道:“我先回避。”

“不必。”青胤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你又不是外人,何须避嫌。”

他转头对宫人颔首:“请长公主进来吧。”

珠帘轻响,罗泱迈步而入。她眉宇间原本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忧色,却在瞧见殿内光景时忍俊不禁——青胤正倚在榻上牵着幽媓的袖子。

这两人真是不拿她当外人。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她故意道。

青胤松开幽媓的袖子,顺势支起额角,坦然道:“你来得刚好,我正有事要同你说。”

罗泱上前几步,在他对面坐下,与幽媓对视一笑,意味深长道:“还以为我也扰人清梦了呢,方才来的路上遇到王叔,他还说……”

她调笑地望着青胤:“……你最近无心政事。”

青胤:“确实如此。”

罗泱:“……”

只有幽媓独自尴尬,她轻咳一声道:“我……我去看看药煎没煎好,你们先聊!”

说完便逃似的跑了出去。

青胤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屏风之后,良久,才缓缓收回,落在对面一脸姨母笑的罗泱身上。

两人同时收敛神色。

“感觉怎么样?”

“比昨日见好。”

“那为何还要演戏?”

“有这么明显么?”

罗泱叹息道:“明眼人自是一看便知,只不过这朝堂之上并非都是明眼人,更何况……多的是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趁机搅混水摸鱼的。”

她觑着他神色,问:“你这是要下放王权?”

“我也不是圣人,没耐心听他们聒噪。”

青胤轻描淡写,又将目光落回于她:“眼下正好,我已下令由你监国,你可以借此机会历练。”

罗泱神色微怔。青胤这是要放权给她,顺带着帮她肃清党羽么?扶桑王“称病”,这朝中肯定有人按耐不住,想要跳出来搅动风云……

“我明白了。”她道。

青胤淡淡一笑,斟了杯热茶,滚烫的茶水在初晨的微凉里飘起一层淡淡的雾气,将他眉宇掩在朦胧后。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彼此沉默半晌,罗泱终于开口:“听王叔说,你同意让樊离领兵,去三川河迎敌蒙秦?”

“怎么?”

她皱眉:“樊离虽一向主战,也算得上有勇有谋,但刚愎自用,怕是不能使三川河诸侯信服。”

“那你觉得谁更合适?”他问,“相胥?”

“也不妥,”她断然摇头,“王叔多年怀柔,恐怕只会下令固守避战,眼睁睁错失挫敌锐气的良机……届时战线被拖长,损耗国力,后果将不堪设想。”

“哦?”青胤好整以暇地向后靠了靠,平静道,“那你觉得当如何?”

“依我之见,应该选个独立于两党之争的人,既无派系之见,又能全力抵御外敌,震慑诸侯,稳固军心。”

“谁能做到?”

罗泱便是在等他这一问。

她深吸了口气,身体在座位上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青胤,清晰而坚定地吐出一字:“我。”

这个“我”字落下,清脆、响亮,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空旷的殿宇中荡起涟漪。

青胤执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缓缓抬起眼睑,毫不避讳又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直视她灵魂最深处的决心。

罗泱的神色十分坦然。

半晌,青胤把茶盏放下了。

“监国令已下,你是要我朝令夕改?”他问。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罗泱道。

青胤移开目光:“沙场凶险,非比朝堂博弈,你还是留在王城中更为稳妥。”

“可北境不能无人主持大局……”

“为王者当坐镇后方,稳定军心,”他打断她,“披坚执锐这种事,不需要你来做。”

“可我必须要去!”她急切道,“眼下你伤重未愈,北地群龙无首,我不去,岂不是弃北地百姓于不顾?”

“那也轮不到你操心。”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在提防我?”

他皱紧眉头:“你说什么?”

“我有奚人血统,”罗泱道,“你怀疑我,对么?”

……荒谬。

青胤脸色一沉,道:“我确实怀疑你,但不是因为你的血统,而是因为你的能力,满朝文武皆是如此。”

“可你当年出战颐丹之时,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我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你是男子,我是女子?”

“当然不是。”

“是么?”罗泱苦笑一声道,“那就是因为王上自认身份尊贵,而我出身卑微,不配领兵……”

“放肆!”他怒道。

罗泱毫不畏惧地迎视着青胤的目光,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时间凝固在此刻,姐弟二人无声地对峙,空气中仿佛有电光火石在碰撞……

良久的对峙后,青胤率先移开了目光。

……

他忽然想到,他对她是否过于严苛了?是否正因他的冷淡,她才如此敏感,用卑贱这样的字眼来贬低自己?

是了。这一年来,他倾囊相授,教她政略、兵法和制衡权术,恨不能将毕生所学刻进她骨血里。可他唯独吝于向她袒露半分心迹。

这并非源于君王惯有的心防深重,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悲观。

青胤想,罗泱和他相识于危局,相伴仅此一程,最终注定死别,所以投入再多温情也不过是徒增痛楚,倒不如从开始就保持着冷淡的师徒之谊。

他会悄然为她铺好前路,然后安静离去。

他死后,她不必如他当年继位时那般,连为父王哀恸的时间都没有便扛起这江山。她不必为他难过,更不会因这份难过而被人拿捏、算计。

这原是他能想到的,对她最好的安排。

可方才她眼中那份被误解的伤痛,却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他自以为是的“周全”。

……

青胤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罗泱也垂着头,知道自己说话太过。

然后便听见他问:“下棋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她愣住,呆呆地看向他,却听他语气温和不少:“算起来,你我也许久未曾对弈了,让我看看你棋艺是否精进。”

罗泱回过神来,缓和了几分:“……好。”

……

她其实记得,入宫之初,他对她还算不错。

他亲自给她安排住处,挑选伺候的宫女,关注着她的衣食住行,还教过她不少东西,除了政事,还有剑术、马术、琴艺、画技、书法……

当然了,也包括棋艺。

……

香炉里袅袅升起青烟,棋桌前,姐弟二人对坐,气氛从刚才的剑拔弩张变为一种微妙而专注的平静。

罗泱偷偷觑着青胤的神色,他正凝着棋盘,似乎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开口也如闲聊:“还记得么?当初我问过你,何为棋道。”

罗泱垂眸道:“记得,当时我说,需有纵观全局的眼界,处变不惊的沉稳之心,还要有敢想敢落的魄力。”

青胤闻言道:“不错,但还漏了一点。”

他边说边落下黑子。罗泱微微蹙眉,凝视棋局,揣摩着这一步的用意,没有立刻接话。

青胤并不看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这世间诸事,即便心思再缜密,算计再深远,也绝无可能尽在掌握,所以那一点便在于——取舍。”

“取舍……”

罗泱低声重复。

“有舍,方有得,”他道,“为占据大势而放弃眼前的寸土之争,为保全关键而忍痛割舍旁支,便是取舍。”

罗泱若有所思,手下白子落下,不再执着于那块被牵制的边角,转而将棋投向中央开阔处。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青胤扬眉,终于步入正题:“不说棋了,说说眼下最要紧的事吧。”

他抬起头,平静而毫不避讳地直视她。

“依你而见,为王之道是什么?”

罗泱微怔,她认真思索了良久,才谨慎开口:“自当勤政爱民,泽被苍生,使江山稳固,四海升平。”

青胤望着她,半晌,忽然笑了。

他其实鲜少对她笑,也鲜少语气温和:“你有做仁君的潜质。但我方才问的是手段,而非结果。”

罗泱正襟危坐:“那手段应该是什么?”

“制衡。”他说。

“制衡?”她诧异道。

“你可曾深入想过,我当初为何会派樊离主持大祭司的就任仪式?”

“因为相胥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需要引入新的力量加以制衡,”罗泱眼中光芒一闪,蓦然抬头,“……所以你让樊离领兵,也并非因他善战,而是为了平衡局面?”

青胤轻轻将指尖的棋子落下,这一步,恰好补强了中腹的阵势:“帝王的制衡之术也需要取舍,多数时候,我们不能选最完美的人,而是要选最合适的人。”

罗泱听懂了他的意思,参透玄机的兴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忧虑。

她倾身向前:“可万一这次妥协的代价……是对北境战事不利呢?”

青胤眉宇微沉,并未立刻回答。

“青胤,你比我更了解相胥的为人,他斡旋前朝数十载,绝非甘心权柄被分之辈,万一他暗中掣肘,在粮草兵援上做手脚……岂非得不偿失?”

青胤静静听着,手指摩挲棋子,并未立刻反驳,他抬眼注视她,问:“如此说来,你是铁了心要去这一趟?”

“不错。因为我虽不是最完美的那个人选,却也是最合适的人选。”罗泱斩钉截铁道。

“哦?是何道理,说来听听。”

罗泱精神一振。

她正襟危坐,条理清晰地陈述道:“第一,北地诸侯虽桀骜,但对王族血统始终存有敬畏。我以储君的名义亲临,更能名正言顺地发布号令,稳定军心。”

青胤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二,我身为储君,相胥即便想有所动作,也要顾忌许多,动手前必会三思而后行。”

“说下去。”

“第三,你既已假意放权,何不将这出戏做足?”

青胤眸光微动。

罗泱抿唇而笑:“我亲赴边陲,你无心朝政,这王城之内才会真正显得空虚,那些潜藏在深水之下的鱼才敢浮出水面……届时,一目了然。”

青胤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罗泱将一番道理娓娓道来,逻辑清晰,已远远超出了她原本的眼界,打破了他对她的印象。

他垂眸,望向棋盘。

黑白棋子纠缠厮杀,似乎陷入僵局。

一颗黑子落下,并未去增援那些胶着的战场,而是在边角开辟了新的战场。

“北境的战报,看过了?”

罗泱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猛地涌起一阵狂喜——他这么问,是在默许!

她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笑意,颔首道:“是,波达兵马正往葬沙原集结,按理说,再往南就是镜川……”

“你觉得蒙秦要直取镜川?”

“不,绝不可能,”罗泱回答得毫不犹豫,“镜川虽是要塞,但地处三川河腹地,蒙秦骑兵若孤军深入,后勤难继,风险极大,这不符合他的风格。而且他此次的兵力调动声势浩大,更像是在虚张声势。”

青胤的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那你判断,他的真实目的是何处?”

他甚至有些期待她的回答。

而她也没有让他失望——

“冥崖河。那里水网密布,虽不利于大军正面决战,却很适合精锐部队奇袭。”

青胤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心头卸去担忧,换上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想,自己这一年悉心引导、潜移默化的栽培,终于在此刻看到了显著的成果。

“很好,”他说,“既然如此,北境的危局就全权交托给你了。王城与朝堂里,我来坐镇。”

罗泱听到这明确的肯定和托付,心中狂跳,喜悦感从心底窜涌而上,点亮了她整副面庞。

“是,我必不负你重托。”她激动道。

青胤点了点头,神色随即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语气也变得格外郑重:“到了北地之后,记住三件事:第一,镜川侯彭弥保守跋扈,不要一味跟他讲道理,直接用高官厚禄利诱最有效。”

罗泱点头:“好。”

“第二,冥崖侯洛南可以重用,但他牵挂家小,出战前务必安顿好他的妻儿,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我明白。”

“第三,涟水侯萧护祚,”青胤停顿了一下,“此人做事向来谨慎周全,是个能托重任的人才,但要尽量把他安排在后方,不要亲临前线。记住,我们要赢,但也要为扶桑保住这样的国之栋梁。”

罗泱认真听完,将所有要点记在心里。

“你放心,我既要打赢,也要收服人心。”

青胤终于露出了一个疲惫却又欣慰的笑容。

“去吧,”他道,“棋艺确有长进,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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