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竞上午的工作是逐一与学生沟通课题,最后一个是乔杉。
课题沟通很顺利,但看着黑眼圈极重、满脸焦虑不安、状态很差的学生,谢竞还是开口关心起学生的生活。
“最近课题压力很大么?你看起来不太好。”
乔杉立刻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他们课题组是新组建的,他在加入的时候有很多师兄师姐劝他慎重,起初乔杉也很担忧,不过随着相处,他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谢老师不管是科研能力还是对学生的指导都非常优秀,因为导师太靠谱,乔杉从未感到有压力。
学生不想说,谢竞也不好再追问,“如果遇到困难,有什么我可以帮助的,随时都可以和我说。快回去吧,也该吃午饭了。”
“谢谢老师。”
乔杉抱着电脑准备离开,但可能是因为刚刚谢竞的关心,当他走到门口时,心里的不安达到顶峰,“谢老师……”
谢竞抬起头,“怎么了?”
“我的室友,昨天没有回来,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他。”
乔杉是直博生,目前研究生二年级,他的室友估计与他差不多大,也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时候的学生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偶尔夜不归宿出去玩也是正常的,一般也不会因为室友一夜没回来担忧成这样。
因此谢竞就知道,事情不太好了。
“你先别着急,慢慢说。”
“他最近状态都很不好,之前跟我们说,做了两年的数据,要被用来给另外一个同学发文章,他明年,不能毕业了。”
说到这里,乔杉的语气便有些急躁,“我室友非常努力勤勉,天天泡在实验室,这对他打击太大了,他昨天说要去找导师沟通,结果就没再回来。”
“他的导师是谁?”
听乔杉说出老师的名字,谢竞立刻联系了学校辅导员,也联系了该学生的导师,很快几名老师就在会议室中碰了面,乔杉将情况又说了一遍。
那名导师连忙解释起来,乔杉室友的课题是一个大课题下的分支,导师为了冲刺更高分数的文章,希望将其成果合并在博士生的文章中,会署名共同作者。
按照学校的要求,一篇文章只能用于支持一名学生毕业,从贡献来看,这篇将用于支持博士生的毕业。至于乔杉的室友,导师手上还有其他数据,简单整理一下就是一篇小文章,只是还没想好给哪一篇罢了。
从导师角度来看,既能有自己的独立文章,也可以有一篇高分数的文章,何乐而不为呢?而且还有一年时间,大概率也不会延迟毕业,他当时可能没有表达清楚。
这位导师随后否认昨天见过学生。
只听导师的一面之词,也不好说老师的做法有问题,当事人不在,是非对错现在无从考证。
辅导员还有乔杉等同学还在努力联系,他们却突然收到消息,就在主干道旁的教学楼,有一名学生好像要跳楼。此时正值学生上午下课高峰,主干道上都是学生,此事一出几乎乱成一团。
谢竞没有前往现场,直到下午才收到通知,学生已经被救了下来,家长都在外地,也在赶来的路上。辅导员正在尝试跟这位学生交流,希望给他说清楚这个误会。
后来,更多详细的消息才传了出来,这名学生一直处于抑郁状态,多次在医院就医,靠药物勉强支撑着自己完成学业,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可以调节的极限。
经历了多年堪称地狱般的复习才考来A大,结果却走向了另一个深渊。
前期付出实在太多了,没有生活,没有休息,一个分数,一篇文章,一纸学位比性命还要重要。
*
这件事情最后还传到了网上,A大也紧急发了通告,就连沈书也看到了新闻,晚上吃饭的时候提了起来,谢竞就给沈书大概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没好好读过研究生,现在研究生毕业是不是很难?”
“可以很难,也可以容易。”谢竞将盘子里的蔬菜分了一半给沈书,“每个学生的追求不同,每个导师的追求也不同,双方应该互相选择和理解,而不是权利的倾轧。”
“你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么?”
“会有啊,高中的时候,有一阵儿,不管我怎么学成绩就是不提高,那座大山压在身上,我觉得自己如果考不出来,这辈子就完了,最后真的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拖油瓶,还不如死了算了。”
沈书眼中带着心疼,声音不由放得更轻,“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反正最差的情况就是死去,那不如继续试试。没想到心态放松了,成绩竟然好了起来。”
“做研究的时候也是,怎么都做不出来,别人都发了很多文章,我还什么都没有,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但是看过我简历的人,每个人都夸我很有天赋,其实,我快痛苦死了。”
说到这里,谢竞笑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无牵无挂,没有外界的影响,可以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许这才是我的天赋吧。”
沈书刚刚吞了一口剐嗓子的菜叶子,立刻打断了谢竞,“你不是无牵无挂,你现在有我了!”
“慢点儿吃。”
“你先说是不是?”
“是。”
谢竞看着沈书,眼中带着温柔与深情,“遇到你之后,我的想法确实慢慢转变了。”
“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改变了我的思考方式,我会想,不管我做成什么样子,我还有你。”
“你是我的底气,也是我的依靠。”
沈书握住了谢竞放在桌子上的手,“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
“不过,你现在说得好听,之前还说要跟我分手。”
“这件事我应该同你道歉,对不起。”谢竞反握住沈书的手,“我那时候想,反正你不喜欢我,不如分手来得痛快。”
“你这个人真是,”沈书咬牙切齿,“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笨。”
沈书抽出手掐了掐谢竞的脸,收拾起盘子往洗碗机里面摆。
“沈书,我有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情。”
或许是今天学生的事情让谢竞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光,又或许是这次与沈书分手的极端情感不停撕扯着谢竞心底的自卑与隐痛。
话赶话说到这里,谢竞想要将那个六岁的谢竞介绍给沈书。
“嗯,我记得。”
谢竞和他说过,他的父亲还有他自己也曾调查过,不过那些东西沈书没有看。他只想“掌控”谢竞遇到他之后的未来,至于过往,沈书并不在意。而且以谢竞的为人,沈书不用看就知道对方的过去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我的哥哥,在六岁的时候意外走失。”
“十年后,我的父母生下了我。”
手里的动作一顿,沈书猛地回头看向了谢竞,这两句话不是他第一次听谢竞说,但在此刻,即便谢竞没再说别的,他突然明白了其中隐藏的含义。
“所以,他们……”
“没错,我就是我哥哥的,替代品。”
*
谢竞的哥哥在六岁时因为父母的疏忽意外走失,父母寻找十年无果,生下了谢竞。
从谢竞有记忆以来,他都被要求模仿一个人。
他从未穿过新衣服,即便他比那个人高,比那个人壮,他也必须要把自己塞进那些旧衣服中,哪怕因此显得邋遢又古怪,哪怕因此冻坏手脚,哪怕他因此生病住院,哪怕他受尽了周围人的嘲笑与欺凌。
他被要求改变说话的声音,说话的习惯,在面对相同的场景时,他要做出和那个人相同的反应,不然就是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被打骂。
他必须喜欢父母规定的食物,哪怕他会因此过敏,呼吸困难。
他要考出相同的成绩,哪怕他的聪明获得了老师的夸奖,他也要假装愚笨。
他不可以有自己的意识,不能够有自己的想法。
在这样的生活中,谢竞差点儿被折磨死,他比同龄的孩子更快地成熟,也慢慢领悟了在这个家庭中生存的奥义,并始终规划着如何逃离。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生活永无尽头时,意外发生了。
在他六岁那年,他的母亲突然疯了。
长大后的谢竞明白,是因为他的哥哥只在这个家庭中生活到六岁,六岁之后,他的父母再也没有参考能够让谢竞模仿,他的母亲终于回到了现实,因为失去寄托而疯癫。
除了被母亲打骂时,谢竞成了没有人要的小孩。
自从孩子走失后,谢竞的母亲身体一直很不好,有了谢竞之后勉强撑着一口气,当重新回到现实后,打击更为沉重,后来没有疯太久,就在精神病院中去世了。
在谢竞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在寻找孩子的路上意外猝死。
他们终生都在寻找着丢失的孩子,同时扔掉了他们的另一个孩子。
母亲去世的时候,谢竞没有哭,父亲去世的时候,谢竞也没有哭。谢竞成了所有亲戚口中的白眼狼,然后因为遗产而成了众人争抢的对象。
实际上,谢竞的父母因为找孩子和治病,几乎掏空了家底,仅仅剩下了一套空空的房子。
谢竞艰难地活到成年,后来又与亲戚撕破脸,做足了白眼狼该做的事情,将那套房子收回了自己手中。
哪怕回忆都是痛苦,那也是曾经唯一能够称为家的地方,只不过他永远不会涉足。
在他的心中,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屋子,六岁的谢竞住在里面。
四周都是黑暗,黑暗中是想要将他拉进深渊的、张牙舞爪的触须,他拼死与这些东西争斗,因为他必须要坚守在原地,永远探寻着一个问题。
他是谁,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我做了六年的替代品,本以为要用这一生去解决这一个问题。”
“直到遇见你。”
“可是,沈书,为什么呢?在你眼中,我也是一个替代品……”
“但是我不想失去你……”
沈书早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他紧紧地抱着谢竞,滚烫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浸透了衣服,灼烧着他的皮肤,酸涩和痛苦几乎要淹没胸膛,让他窒息。
他不敢想象那个小小的谢竞是如何挺过那么多年,最终长成一个温暖的谢竞走到他的身边温暖着他。
一个没有获得爱的人,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爱。
“谢竞,”沈书的声音已经哽咽,“我会陪你做这个课题。”
“我会一直爱你,你可以反复向我求证。”
*
这或许是谢竞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卸下所有防备,像个孩子一般,在爱人怀里哭泣,那些积压的情绪都找到了出口。
哭完之后,心底压抑了许多年的痛苦得以抒发,又休息了一晚,谢竞整个人的状态甚至比以往还要好上一些。
反倒是沈书因为心疼,一晚上没睡好,直到看见谢竞精神不错,才松了口气。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昨晚发生的事情,过往已经翻篇,他们只需要守护彼此的未来。
将谢竞送到学校,沈书回了趟父母家,翻出了当年被他扔在书房角落的U盘,于是沈书看到了小时候的谢竞。
即便深陷泥沼,对方的眼睛依旧无比明亮。
没有人会不喜欢小时候的谢竞,是那些人有眼无珠。
沈书很快就看完了全部资料,即便昨天听谢竞讲过,看完这些资料的沈书依旧出离了愤怒。
谢竞的父母早已经离世,但是那些之前欺负过谢竞的人还活着,沈书强压着情绪才没有立刻去找那些人的麻烦。
沈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父母兄嫂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对谢竞的关心和好感,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男朋友的爱屋及乌,也是他们看过这些过往后,作为父母长辈,对一个可怜的小孩子发自心底的怜爱。也是为什么他的父母听说了谢竞跟他提了分手之后,没有多说一句。
沈书平复了心情走下楼,就看到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母亲。
“妈。”
“小书?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你们不行么?”
林悦刚刚跑步回来,喝了杯水,翻了个白眼,“你哪次回来不是给我们添堵?”
“……”
这是在说亲儿子么?沈书无语,径自走到沙发上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吃了起来。
“今天不去公司?”
“下午去。”
林悦点了点头,准备上楼梳洗,“你想吃什么跟王姨说。”
不过林悦刚上了几节楼梯就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目光打量着沈书,“你这衣服怎么这么不合身?这不是你的衣服吧?”
沈书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肩线下垂,尺码明显偏大。林悦又望向了玄关,挂着一件灰色的外套,这种干净清爽的风格,并不像沈书。
“谢竞的。”
“你们和好了?”
“嗯,和好了。”
“中午你别在家吃饭了,你让王姨准备点儿好吃的,去学校跟小竞一起吃吧。”
“……”
“周末一起回来玩么?我们可以去划船,钓鱼,妈妈前几天刚刚买了个游艇。”
“……”
“正好你哥那边也都弄清楚了,周末也会回来聚。”
“嗯,我问问他。”
“等你的好消息,别让妈妈失望哦。”
“……”
*
谢竞早上到了实验室后先去找了乔杉,“你室友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跟他的导师做了沟通,情绪平复了。”
“那就好,如果最坏的情况需要换导师,他对我们的方向也感兴趣的话,我愿意接收他。”
“谢老师,”乔杉很难描述他现在的情绪,“谢谢您。”
“不客气,去忙吧。”
在实验室逛了一圈,谢竞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就看到了沈书的留言,邀请他一起吃午饭。
谢竞:不是回家了么?不在家里陪阿姨吃饭么?
沈书:回了,给你带了好吃的
沈书:妈才不愿意跟我吃饭
沈书:你想出海钓鱼么?
谢竞:看日出?
沈书:可以看
谢竞:好
沈书:那空出时间哦,一个周末,不能反悔
谢竞:不反悔,我也不带电脑
谢竞以为,沈书说的不能反悔是担心他因为工作放鸽子,或者周末还抱着电脑,陪伴得不够专心,是以谢竞这几天将工作安排得非常妥帖,不留任何可能影响他们出游。
直到周五晚上,他才明白沈书真正的意思。
他们都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了,沈书突然告诉他明天的行程还有和父母兄嫂吃饭这一项,脸上带着调皮捣蛋后的小得意。
谢竞失笑,“沈书,你故意的是吧?”
“生气了么?别生气,逗你的,游艇而已,我也有,没打算带他们。”
谢竞哪里不明白沈书的小心思,笑着捏住了对方的脸,“你希望我跟着你去见家长?”
“当然。”沈书抬起手臂搂着谢竞,整个人贴了上去,“见家长怎么了?我是你的爱人,难道你还打算换?”
“不换。”
“那早见晚见有什么区别?”沈书含住了对方的唇瓣,入口是淡淡的薄荷味,“你总是想跟我划开距离……”
“我没有。”
说完,谢竞将对方的小抱怨吻了回去。
“谢竞,你会紧张么?”
“应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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