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T大百年梧桐的枝叶缝隙，在石板路上洒下斑驳光影。沈敘白抱着刚领到的一摞崭新教材，有些恍惚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甜香与青春朝气交织的味道，但他却无暇细品。
数学系迎新会的场景还在脑中回放。白发苍苍的系主任在台上讲述着T大数学系的辉煌历史，台下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佼佼者。沈敘白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
“……下面有请大二学生代表，周砚之同学，与大家分享学习经验。”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沈敘白抬起头，看见一个身影从礼堂侧方走上讲台。
那人身姿挺拔，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他步伐从容，仿佛不是走向一个聚集了数百人的讲台，而是漫步在无人旷野。舞台灯光落在他利落的黑发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条和高挺的鼻梁。
“各位老师，同学，下午好。”
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低沉而清冷，像秋夜浸过泉水的石子，带着几分疏离的质感。
沈敘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周围隐约传来女生的低声议论。
“是周砚之学长……”
“去年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项……”
“听说他解题像艺术品一样完美……”
讲台上的周砚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題，讲述数学分析的学习方法。他的语言简洁精准，逻辑严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阳光从礼堂高窗斜射进来，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却化不开那层冰封般的冷静。
沈敘白望着那双眼睛，忽然想起昨夜在宿舍翻看的数学年鉴——周砚之的名字出现在多个竞赛金奖名单中，照片上的少年眼神锐利，与眼前这人重叠在一起。
那是一双属于数学家的眼睛，沈敘白想。能够穿透表象直视本质，冷静到近乎残酷。
演讲结束时，掌声雷动。周砚之微微鞠躬，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些赞誉与他无关。他走下讲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后排，与沈敘白的视线有刹那交汇。
沈敘白感到心跳漏了一拍。那目光太锐利，像能穿透人心。
此刻走在校园小径上，沈敘白仍能回忆起那瞬间的心悸。他摇摇头，试图把那个冷峻的身影从脑海中甩出去。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抱紧了怀中的教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沈敘白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一股力量撞到侧面，手中的书和笔记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骑车的男生慌忙下车道歉。
沈敘白摇摇头，蹲下身开始捡拾散落的物品。纸张被秋风调皮地掀起，四处飘散。他手忙脚乱地追逐着那些写满笔记的纸页，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被风卷着，飘向路边长椅的方向。沈敘白追过去，却在看到长椅上坐着的人时猛地停住脚步。
周砚之。
他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膝上放着一本厚重的外文书，耳机线从耳边垂下，消失在衣领中。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在他身上投下移动的光斑。那张被风吹走的草稿纸，此刻正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书本上。
周砚之抬起头，目光从草稿纸移到僵在原地的沈敘白身上。他的眼神依然冷冽，看不出情绪。
沈敘白感到喉咙发干。“对、对不起，学长...那是我的...”
周砚之低头扫了一眼草稿纸，修长的手指将它拈起。沈敘白注意到他的手指非常好看，骨节分明而有力，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这个积分变换的思路很有趣。”周砚之忽然开口，声音比在礼堂时更低沉一些，少了麦克风的修饰，多了几分真实的质感。
沈敘白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没想到周砚之会看他的草稿纸，更没想到会给出评价——尽管那听起来不像是夸奖也不像是批评，只是平静的陈述。
“谢谢...”沈敘白迟疑地说，慢慢走近一些，“我还在尝试不同的方法...”
周砚之将草稿纸递还给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沈敘白感到自己的耳根微微发热。
“大一新生？”周砚之问。
沈敘白点头：“嗯，数学系一班，沈敘白。”
周砚之似乎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当然，他不需要。他只是微微颔首，重新戴好耳机，目光回到了书本上，示意对话结束。
沈敘白拿着失而复得的草稿纸，站在原地有些无措。最终他轻声说了句“谢谢学长”，然后转身继续收拾其他散落的东西。
骑车撞到他的男生帮他捡回了最后几本书，再三道歉后离开了。沈敘白抱着重新整理好的教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砚之仍坐在长椅上，专注地看着书。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光晕，使他看起来像一座精心雕琢的雕塑，美丽却遥不可及。秋风拂过，几片梧桐叶旋转着落下，有一片恰好落在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沈敘白转身离开，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涟漪。
接下来的日子被高强度的课程填满。T大数学系果然名不虚传，开学不到两周，课程难度已直线上升。沈敘白常常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时分，对着满纸的公式和证明苦思冥想。
周三下午的数学分析课是许多新生的噩梦。教授讲课速度快，内容深，往往一个走神就跟不上思路。这天讲解的是勒贝格积分的概念，沈敘白全神贯注地听着，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移动。
“......所以这里需要引入测度论的概念，谁能简述一下测度论的基本思想？”教授环视教室。
教室里一片寂静。几个学生低下头避免眼神接触，其他人则面露难色。
沈敘白犹豫了一下，缓缓举起手。
“好，这位同学。”教授点头示意。
“测度论的核心是想给集合分配一个‘大小’的概念，”沈敘白站起来，声音起初有些轻，但逐渐坚定起来，“不光是简单的长度面积，而是更一般的度量，使我们能够对更复杂的集合进行积分......”
他讲述着自己对测度论的理解，注意到教授眼中赞许的目光。但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教室后排时，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周砚之不知何时坐在了后排角落，正抬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兴味，但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冽。
沈敘白的思路被打断了片刻，但他很快收敛心神，完成了回答。
“很好，请坐。”教授满意地点头，“测度论确实是现代分析学的基石......”
下课铃响后，学生们鱼贯而出。沈敘白故意放慢收拾东西的速度，眼角的余光瞥见周砚之走向讲台，与教授交谈着什么。他听到教授笑着说：“砚之啊，你这个助教可得对学弟学妹们温柔点......”
原来周砚之是这门课的助教。沈敘白心中莫名一紧，不知是喜是忧。
周五晚上，沈敘白在图书馆遇到了难题。一道关于函数空间的证明题困扰了他整整两个小时，尝试了多种方法都无果而终。图书馆即将闭馆，他叹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决定明天再战。
走出图书馆时，夜空已繁星点点。秋夜的凉风拂过，带来几分清爽。沈敘白抱着书本，低头思考着那道未解的难题，不自觉地走向数学系大楼——那里有通宵自习室。
三楼的走廊安静得出奇，大多数教室已经熄灯。沈敘白找到一间还亮着灯的小自习室，推门进去。
室内只有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几本书和笔记。听到开门声，那人抬起头——
又是周砚之。
沈敘白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对不起，学长，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没关系。”周砚之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空间足够。”
沈敘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在离周砚之最远的角落坐下。他轻轻放下书包，拿出那道难题，试图集中注意力，但意识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边的那个身影。
周砚之似乎完全不受干扰，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材料。他偶尔写下几行公式，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微声响。有一次，他忽然停下笔，凝视着窗外夜空中的某颗星星，久久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考。
沈敘白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难题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进展却微乎其微。懊恼逐渐积累，他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哪里卡住了？”
清冷的声音突然在相对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吓了沈敘白一跳。他抬起头，发现周砚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桌旁，目光落在他布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
“学长...”沈敘白一时语塞。
周砚之拿起那张草稿纸，快速浏览了一遍。“试图用传统傅里叶分析的方法？方向错了。”
他拿过沈敘白的笔——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沈敘白的手背，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写下几行公式。
“考虑用索伯列夫空间的概念，”周砚之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这里需要先证明这个函数属于适当的平方可积空间，然后......”
随着他的讲解，沈敘白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开。周砚之的思维方式直接而高效，绕过繁琐的计算直指核心。他不仅指出错误，还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所以只需要证明这个嵌入是紧的，问题就解决了。”周砚之放下笔，看向沈敘白，“明白了吗？”
沈敘白眼中闪着恍然大悟的光彩：“原来如此！我太局限于传统方法了...谢谢学长！”
周砚之微微颔首，回到自己的座位。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再无交流，但自习室内的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当沈敘白终于完成那道难题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半。他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肩颈，发现周砚之也在收拾东西。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数学系大楼。夜空中的星星比之前更多更亮了，像无数数学命题在黑暗中闪烁，等待着被理解被发现。
“学长，谢谢你刚才的指导。”沈敘白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周砚之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走到岔路口，一个向左回宿舍区，一个向右去研究生公寓。沈敘白停下脚步，犹豫着该如何道别。
周砚之却忽然开口：“你的思考方式很特别。”
沈敘白惊讶地抬头。
“不像传统训练出来的。”周砚之补充道，目光似乎比星光还要锐利，“保持这种特质，不要被常规束缚。”
这是沈敘白第一次听周砚之说这么长的话，而且是...称赞？他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周砚之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但又停顿了一下：“下周的小组讨论，我带队。”
没等沈敘白回应，他已迈步离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中。
沈敘白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的对话。秋夜的凉风吹拂着他的发梢，却吹不散心中莫名升腾的暖意。他抬头望向星空，忽然觉得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星星，似乎变得近了一些。
周砚之回到宿舍时，室友已经睡下。他轻手轻脚地放下书包，走到窗前。夜空中的银河宛如一道明亮的数学曲线横跨天际。
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草稿纸——是之前沈敘白不小心落在他书本上的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过程，思路跳跃却充满灵性，有几个变换甚至让他都感到意外。
周砚之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上那个不经意画在角落的小小太阳图案，嘴角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沈敘白。”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像在验证某个有趣的命题。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如同数学灵感闪现的刹那。
而在这个秋夜的星空下，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已经开始悄然弯曲，向着某个未知的交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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