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遂生是被脖颈的僵硬唤醒的。
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发白。
梦中景象如被水晕开的墨迹，只剩下了依稀一点儿轮廓，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是谁？莫非是我之前认识的人，这红衣男子又是谁？这两人关系瞧起来像是兄弟，就像自己和简玥一般，可那氛围又好像不同。奇怪，真是奇怪。还是等简玥愿意和自己讲话时再问问吧。”
余遂生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倒影，喃喃自语。
二月二十六，院中的枯枝已经全部被清走，似乎要开始抽新芽。
余遂生盘膝坐于院中青石之上冥想，闭目凝神。
简玥远远走来，抱臂倚在廊柱下看了半晌，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又扭头气呼呼地走了，脚步踩得咚咚响。
二月二十七，族学书声琅琅。
余遂生一身素淡青衣，端坐于一群少年之中，神色沉静专注，无视周遭的吵闹。
窗外廊下，一个藏蓝身影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又飞快缩了回去。
二月二十八，余遂生被长老夸赞天赋异禀，成功得到开始学习中级法术的允许，简玥表示不可置信。
三月一，简玥还未来得及偷偷跟踪余遂生，章容先来找了余遂生，面露难色。
“遂生，”章容柳叶眉蹙起一道细痕，却是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你同简玥那小子说说，让他好好修炼，不要老是跟着你，这么一天天的也不是个办法。”
“好的，母亲，我会的。”余遂生微微颔首，目光沉静。他能察觉到简玥就是小孩子心性，看来得快点拨出时间来哄哄他了。
“我已听族中长老说了，没想到你这回是来真的呢。”章容望着他，眼中情绪复杂，欣慰中又缠绕着忧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法术了，就不可半途而废，要勤勤恳恳。但是也不要太过投入，身子要紧。”
章容顿了顿，指尖捻着袖口，有些担忧，不知道他这般变化是好是坏，想来再过几天，还是得到普仁宗的殿中去求一求。
“母亲，您放心吧，我自有分寸。”余遂生信誓旦旦地点头，语气笃定。
“母亲相信你。”章容想到这几天以来余遂生认真的修炼，终是将更多叮嘱咽了回去。
这孩子眉宇间那份陌生的沉稳和专注，让她恍惚觉得，那个跳脱的孩童仿佛一夜之间就抽条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
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又絮絮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这才带着几分不舍离去。
这几日族内修缮的事务堆了一堆，没能一直照看着遂生，但比起刚刚醒来的遂生，现在的脸也红润了许多，章容也就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担心。
章容前脚刚走，后脚便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鱼儿！”来人一身鸦青色窄袖骑装，衬得身姿挺拔利落，墨发以镂空银冠高束，袖口与领口滚着玉色缎边，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比平素更添几分意气风发，正是简玥。
“不躲着我啦。”余遂生淡淡地抬起头，一袭白衣衬着他更加得清冷。
这半个多月来，章容每天都想尽办法给余遂生做各种不同的大补的药膳，虽说还是很单薄，但脸上总算褪去了病态的苍白，透出些血色，下颌线条也柔和了些许。
“谁躲了！还不是你天天都沉迷修炼，眼里哪有我。”简玥下意思地反驳，又嘟嘟囔囔地抱怨。
余遂生觉得奇怪，简玥虽说年纪比自己小，但是体格看上去可比自己健壮，因此他向自己撒娇请求时，自己心底不自觉地生出一种诡异的不适感。
但是碍于简玥确实是弟弟，余遂生便一咬牙忍了，耐着性子道：“我忙着修炼和恢复身体呢。你难道不想我赶紧恢复记忆吗？那今日来是什么事？”
“三月三就要来了，你可有事？”简玥眼神飘忽，轻声询问。换做之前，余遂生早就做好了计划，带着自己疯玩，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节日。
但是现如今的余遂生嘛，他可不好说。
因为心里实在没底，所以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要来找余遂生说说这件事。
余遂生略一思索自己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除去修炼、打坐、研习术法，确实再无其他。
“除去你避之不及的修炼功课，应是无事。”他坦然道。
简玥眼睛一亮。
“那我们一起出去玩呗，就当给你放松放松。”简玥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和颤抖的手，模仿余遂生的语气，淡淡地说。
“好。”余遂生答得干脆利落。
“这么干脆？”简玥诧异，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余遂生。
“嗯。我想出去买几身衣裳。”余遂生无视简玥的探究的眼神，双手抱臂，眉梢微挑，“我这么干脆，你还不乐意了？”
“没有没有，那一言为定！”简玥大笑，用力地拍了拍余遂生的肩膀。
余遂生吃痛，扫了一眼简玥，他急急忙忙收回手，慌忙地摆了摆手，准备逃离，怕余遂生反悔，“哎呀忘了，那不打扰你修炼啦~”
“等等。”余遂生伸手，虚虚拦住正欲逃跑的简玥。
简玥身形一顿，不知所以然地站定，眨巴着眼睛乖乖站好。
余遂生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待到三月三过后，我隔一日与你一同练习一次，你不要再来偷偷打探我在做什么了，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简玥心虚地挠挠头，耳根微红：“哦。”
“你走吧。”余遂生挥手示意他离开。
“好，我知道了。”
简玥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三月三。
迟迟暮春，甘雨祥凤。早上下了一会儿小雨，但是很快就停了。
正是卉木滋荣，郊野踏青，曲水流觞的时节。
这日，人们常处春水畔浴，佩兰祓禊，来祛除不详。
“服了大哥，”简玥扶额，见余遂生专挑各种浓淡深浅的红锦锻，荒谬感涌上心头，难以置信地吐槽道：“你虽说款式不同，但我还是真的头一次看见这么千篇不一律的红色，你打算把自己裹成个行走的蜡烛。”
“我就中意红色！”余遂生眼皮都懒得抬，修长的手指兀自捻起一匹色泽似暗血的云锦，指腹感受着丝滑冰凉的触感，甚是喜爱。
柜中那些素淡寡色的衣衫，早就已经有些看腻了。
“难道是因为梦中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的身影蓦地浮现在余遂生的脑海里，他用力回想，却于事无补。
“话是这么说…”简玥挠挠头，看着他单薄的身形，还是忍不住道，“但是你这瘦弱的身板撑得起红色吗？就算你爱红色，那你也不能全部都是红色啊，黄色，蓝色？你每天也要换换颜色啊！”
余遂生沉默，并不是很想理会这个质疑，但还是想着多些颜色换着穿，于是将目光转向了如古玉的墨绿锦缎。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匹墨绿与手中的暗红并在一起。
简玥目瞪口呆地看着余遂生抱着红绿相映的布料，一脸平静地走向柜台。
只见他指尖在布匹上点过，清晰而熟稔地向掌柜交代：“这匹暗红色的锦布，做箭袖束腰长袍，领口压金线云纹；这匹墨绿色的绸缎，做广袖深衣，交领镶银边……”
简玥呆滞地看着余遂生向店铺的老板一一交代自己手上的布料分别应该做什么样的款式，待老板一一记下细节，余遂生付了定金后，才来拉一旁愣着看着自己的简玥。
“怎么了。”余遂生淡淡地开口。
“你好熟练啊。”简玥恍然回神，指着余遂生，满脸等待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对服饰这么有研究了。”
“屋里有许多衣服，也有关于衣服款式的书籍，我就随便翻翻了。我以前不是个会研究衣服款式的人吗？”余遂生脚步微顿，侧头反问。
简玥仔细回想了一下昏迷前的余遂生，穿着虽然多素淡，但款式还真的挺多，看起来风雅十足，难怪姑娘们多喜欢和余遂生交谈！
原来是因为这样，小鱼儿居然不告诉我！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简玥又是一脸哀怨地望着他，心生想法。
“快些动吧，下午还要去罗浮河赴会呢。”简玥按下心中翻腾，催促着步履依旧从容的余遂生，又眼珠一转，“要不然，你帮我挑两身？”
“林家的宴会？”余遂生抬起眼，从头到脚扫视简玥，边走边道，“你穿黑色就很好看了。你不是常说习武不需要什么太华丽的衣服，穿着也方便。”
“嗯……也是。至于林家，我父亲说还不错，但是不知道深浅，官家的人嘛，表面关系总坏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我们还是临运宗的人。我们和官府的合作还不浅呢，所以你别担心。”
简玥点头，抿了抿嘴，使劲地在脑瓜里搜刮有关林家的消息，余遂生刚醒，又忘记了之前的事情，对别人感到警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看着余遂生垂眼深思的样子，就像看到刚刚破壳而出小鸡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又害怕的样子，简玥又腾出手拍了拍余遂生的肩做安慰，责任感爆棚。
“我担心什么？简玥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余遂生偷偷腹诽，但还是答应了简玥。
余遂生倒是听闻了不少关于这位林家公子的才名，据说是他应试文章见解独到，力压群伦，受到了上面的赏识。
题目是评述一位官员的事迹，他当政期间，用自己所乘的车辆帮百姓度过阻碍的河。
就在各位学子都为夸赞其仁心，林熹沅一篇委婉的批评就突出。
当大多考生都在颂扬其仁德时，林熹沅却笔锋一转，犀利指出此乃“妇人之仁，眼界狭隘”。
他认为，若能将这份心思用于拨粮钱、修桥梁，先筑简易人行之桥解燃眉之急，再加固为通衢大道，方是惠泽长远、一劳永逸之策，百姓也就不用一个一个地等待被送过河去了。
林熹沅的批评参考《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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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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