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真是多啊……
佐藤抖了抖早已湿透的衬衫，依然警觉地望向比肩继踵的大人孩子，任由头上的汗珠滑进衣领，唯恐抬手擦汗时让对方钻了空子。
她见莲实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于是也顺着他的眼神瞄了一眼——是那个装着爬行动物的玻璃展柜，“工作呢，认真点行不行……”
虽然已过了十年，但佐藤还记得莲实一家搬去东京前他们一起逛博物馆的那次，刚好也是难得的爬行动物展，男孩子们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专注。
“嘘——”莲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从始至终死盯着展柜。其实他并没有对里面展出的动物有多大的兴趣，爬行动物也好，哺乳动物也好，他都会保持如今的姿势，只是因为那柜子上的玻璃刚巧可以反射整个1号厅入口的样子，在门外光线的照射和展柜后面黑色绒布的配合下犹如一面巨型的镜子，照得清展柜前的游客，也能从游客的腿缝之间看得见门外台阶下即将入馆的脸庞。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个单薄的身材高挑的男人戴着口罩和帽子走了进来，在他回头放眼望向那人方向时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看错了吗？
莲实捏了捏拳头，才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汗，黏腻腻的，很难受。
“各位小朋友，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讲解员小姐已经指着展柜中的动物开始了新一轮的讲解。
“不——知——道——”
“这叫做响尾蛇，是极善于伪装的蛇类之一。你们注意它的尾巴，仔细听，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对不对？这就是它们与其他蛇类的不同哦。响尾蛇的尾巴是一种中空的角质层，它们每次蜕皮形成一个角质环，年龄越大，角质环越多，排列得也越长、越大，所以看到它们的尾巴就可以区别它们的年龄大小了。”
“诶——这样呢～”佐藤正警惕地望向人群，忽然听见身旁莲实律饶有兴致地学着孩子们的口吻，小声地跟他们一起惊奇道，于是用挽着他胳膊的手暗中使劲捏了一把。
莲实警觉地环顾四周，见并没有异常便凑过去问道：“干嘛？”
干嘛？你说干嘛？
佐藤回瞪了他一眼。
“放松点儿，亲爱的?，我们是在扮演一对恩爱的小情侣。”莲实故作轻松地在她耳边嬉笑着安慰道，却收获了对方在他肋骨处的一肘暗击，“噢！痛痛痛。”
前排的小朋友专注地看向展柜中的响尾蛇，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他们。一个孩子突然举起胖乎乎的小手问：“那么，它的尾巴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好棒的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正在讲解员的准备范畴中，她禁不住开心地夸奖，问问题的孩子被她夸得眼睛亮晶晶。“响尾蛇的尾巴有很多用途哦，第一，可以起到警告的作用。当有危险靠近时，它们就急促的摇动自己的尾巴，发出响声来警告敌人！意思是说，不要靠近哦，不然我就要攻击了。从而吓退天敌，就像报警器一样……”
“真酷！”
“好厉害！”
孩子们惊叹道。
“警告”……
“莲实警官，你可要看紧我啊……”莲实忽然想起森枝离开警局那天对他说的话。
“报警器”……
“……这所房子在无人居住的5年间时常遭人闯空门，光是邻居的报警记录就有将近十次，今年4月之前还连续被闯三次……”
“警官，等一下，”加藤在莲实离开前慌张地叫住他，“小弘他不可能杀人，至少今天早上不可能，因为……因为今天早上他没有作案时间。”
被森枝激怒到动手后，比护不经意地提到了一件事：“其实说是在森枝家里只提取到山崎友则和池波幸之助的生物样本并不十分准确，因为在他家后墙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处鞋印，看上去像多次重复踩踏所致。技术人员说新鞋印叠着旧鞋印，已经无法提取有用信息了，偏偏那里还是邻居家的监控盲区……从落点的重复性来看应该是同一翻墙人习惯所致，从踩踏点的磨损程度推测应该是之前闯空门留下来的……”
“莲实警官，你可要看紧我啊……”
所以森枝的这句话真的只是在挑衅吗……
讲解员在孩子们的议论声稍小一些后继续道：“不过有时候也适得其反哦，因为这样的警告等于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存在，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暴露”……
“黑泽从池波那里拿过巨款、森枝自首的事牵扯到池波家的后备箱、黑泽的球棒袭击森枝，玄妙吧？”
池波家跑车后备箱的すいか（西瓜）……
“妈妈，您还记得すいか吗？我想すいか了。”
莲实还记得加藤那时的不解和脸上一瞬而过的惊慌，还记得相机的闪光灯和没完没了的快门声，巧的是那天晚上森枝就被黑泽的球棒袭击。
还有，
还有冰川野收到的带有西瓜背景的匿名信……
孩子们走后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可莲实的脑子里却充斥着多日的证词和材料的声音，叽叽喳喳，吵得他几近崩溃。
佐藤望着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响尾蛇默默走向展柜的莲实，慌张地拉住他的衣角，“律……律！”
“律！”莲实忽然听见母亲在轻声唤他，好像在提醒他认真听讲。他的耳边在那一瞬间彻底安静了，静得只听得到一个男人喋喋不休的背景音。
“……斑马究竟是黑斑的白马还是白斑的黑马？从视觉上来看，无论白底还是黑底似乎都说得通……”讲台上那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哦，是的，是初三那年母亲带他和弟弟一起去听的视觉设计讲座。母亲大学时期的好友听说优喜欢绘画，就送了几张票给他们。因为律已经提前和同学约好去横滨港玩，这次讲座原本计划由父母带着优去听的，可是父亲临时接到电话要去趟警局，急匆匆离开前还不忘特意嘱咐母亲“一定要带上律”。
看啊，他总是这样强势，喜欢把在警局里的那套带回家里，毫不顾忌别人的想法和感受。那天律爽约了同学，而且就在那次讲座的几天后，他们没有预兆地突然搬去了东京，连和伙伴的道别都是不够意思的仓促：没有拍照留念、没有聚餐，只是透过车窗说了“再见”，多年好友的最后一次合影就这样停留在了不久前的爬行动物展上，一晃便是十年。
好在那天的讲座并不无聊，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强制，律其实觉得很有趣，“在认知心理中，不管是蓝天白云还是红花绿草，人们总能区分出哪些是图哪些是底，这被认为是视觉认知的原始基础。由于认知的恒常性，即使是抽象得只由点组成的画作，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捕捉到我们见过的事物。
“人眼会习惯性地把目标对象进行有层次的整合，以便于大脑的处理，而对于被剥离出的对象来说，其余的一切都是背景，这就是‘图底知觉理论’的由来。人们将这种源自于生物本能的现象归结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理论，图就是图，底就是底，二者都有其固定的角色与专属的特性。直到一位丹麦的学者从心理学与艺术设计角度打破了传统的图底知觉理论……
“作者在论文中引入诸多图例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其中这一画面最是经典，人们用作者的名字将它命名为‘鲁宾之杯’。当我们把目光集中在白色部分时，看到的是黑底前的杯子，而当我们聚焦黑色部分时看到的却是白底前对视的两人的侧脸，通过关注点不同发生图底反转……”
图底知觉理论……图就是图，底就是底，二者都有其固定的角色与专属的特性……
通过关注点不同发生图底反转……打破了传统的图底知觉理论……
莲实想起森枝自首时得意的眼睛和比护对待罪犯似的鄙夷，想起5月热乎乎的海风中摩托车后视镜里的粉色衬衫和自己黑色的上衣……
“圣子……”他专注地阅读着展柜上的介绍板，幽幽地问道，“你说这家伙为什么没有被命名为粉底‘黑斑响尾蛇’而是黑底‘粉斑响尾蛇’呢？”
“诶？”
莲实像是怕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样指着她身上的蓝白条纹衬衫继续问：“就像你身上的衬衫花纹，你怎么形容它？”
“白底蓝条纹啊，这还用说？”
“你有没有想过也可以叫做蓝底白条纹……”
佐藤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兴致研究这个？”
“不觉得很有趣吗？”莲实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他张张口想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忽然耳机中传来同事的呼叫：“冰川野先生遇刺，嫌疑人出现，嫌疑人出现，身高一米八上下，偏瘦，全身黑色，黑色棒球帽，白色口罩，一组，一组，向A厅入口聚拢，二组……”
莲实被耳边的声响震得头皮发紧，望着立刻跑向A厅的佐藤，他竟有了丝迟疑，急促的呼吸声中，他察觉出自己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身高一米八上下，偏瘦……
刚才从展柜中看到的一晃而过的青年的身影……
森枝弘树，这次……不会真的是你吧……
“冰川野呢，怎么样了？”警员从四面鱼贯而入，不服气地挤进本就不大的休息室内，再不把耀武扬威的保镖放在眼里——不是说不会有事吗？这地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比护见山田走进房间，起身行礼汇报道：“刚才冰川野先生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去卫生间时把我们全部支开了……具体什么情况我没有看到，只是隔着休息室的门听见里面一阵惨叫，于是踹开门跑了进去，发现他倒在地上，身上全是血。幸好提前准备了救护车，人刚刚送去医院了，不过还在昏迷中，医生说失血过多，情况很不妙……卫生间的窗户有攀爬的痕迹，却没有被撬过的迹象。刚才在花坛里找到了一把刀，上面有少量血迹，没有发现指纹，周围没有监控……原本监控是正常使用的，可是冰川野先生非逞强说不需要警方帮忙，早晨强行关掉了……”
山田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转身看向莲实，“你们那边呢？”
“没有发现与描述相近的高个子男子，”佐藤汇报道，“这么高的个子进出场馆应该很显眼才对。”
山田扫了眼紧闭双唇的莲实，“二组三组那边呢？”
有人暗中屏住了呼吸。
“没有找到嫌疑人……”
“没有。”
莲实在隐忍的愤怒之下暗中长舒了一口气。
他趁着同事各自忙碌时探头向休息室里的卫生间看了看，技术人员还在忙着拍照取证，原本整洁的卫生间已被喷溅的血迹染得惨不忍睹，最里面有扇仅可一个瘦子蜷身钻进钻出的小窗，窗上的卡扣好端端地呈现打开的状态，据比护说上面干净得连划痕都没有。
去趟卫生间至于将所有人支到休息室外吗？还有，关掉监控，没有撬动痕迹的窗……
不会是为了在这里见什么人吧……
“山田警官，”他突然听到休息室中佐藤的惊呼，急忙转过身，看见佐藤戴着手套端详着冰川野用过的水杯，神情紧张，“这水好像不太对。”
“不太对？”
佐藤在杯口反复嗅了嗅，又打开玻璃水壶闻了闻，“嗯，不对，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感觉就是不对……”
有毒？莲实与她对视时似乎从佐藤的眼神中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体力不及男人的警察有莲实不得不佩服的来自女性的奇妙直觉和细腻敏感。虽然佐藤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他在技术人员接过水杯要拿去化验前就基本确信了水中被人下毒的事实。
“刚才冰川野先生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去卫生间时把我们全部支开了……”
肚子不舒服……
不会还是就地取材吧。
莲实望着窗外成片的夹竹桃，那鲜艳的花朵正团团簇簇地迎着夏日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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