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一直是困扰莲实多年的问题。与弟弟莲实优不同，他的人生似乎从一出生就被框定好了，像是接过蘸好印泥的印章，无需关心上面刻了什么，只需他举起来，在指定的位置盖下去，再在一旁添上自己的名字，便自会有人看在他父辈的面子上为他喝彩。
毫无难度！
至少莲实自孩提时期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都是类似这样的话。
“东京都警视厅莲实副总监家的大公子，难怪……”
“他那样的家庭背景，考上不是太正常了？你也不看看他父亲是谁……”
“继承他父亲的位置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毕竟有人为他保驾护航……”
甚至闲暇时看部《贝克街的亡灵》都因里面警视总监家的孙子被隔着屏幕无辜伤及，警视监的儿子自会成为警视监，无需努力也是警视监。
“对，没错，我所有的成绩都是因为他。”莲实有时面对同伴的玩笑也不得不摆出一副纨绔的样子草草敷衍过去。
在心底，莲实想成为一个好警察，他明白自己的成长中少不了父辈提供的优越条件，却也希望那个“好”字里不掺杂父亲的名字和光辉。
“有本事你就不要呆在东京，如果你能从你爸我从前工作的横滨起步，凭自己的本事坐到如今我这个位置，我才算服你！”那次聚餐后家庭矛盾终于还是爆发了，血气方刚的律试图将父亲的光芒从身上抹去的举动伤及了父亲的尊严。他想逃，想将自己放逐于荒岛证明没有父亲的照拂他也依然可以，可同时却清醒地明白雏鸟一般处在实践期的自己连逃出去的能力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巧合，气还没消的第二天时机便真的出现了。
“‘神奈川特案任务’？”莲实读着文件上的内容不解地重复。
他那时的上司向他解释道：“你最近有没有在新闻里听说横滨连环抢劫杀人案的事？就是连续在红灯区作案还留字条挑衅警察的那个？神奈川县那边推测团伙内已经把当地警察认识了个遍，警察内部似乎也有人通风报信，所以想从东京调去一名面生的男警察执行秘密任务，综合考虑后你是人选之一。如果……”
“我可以……”不等上司说完，莲实便答应了。
“我要提醒你的是，任务风险很大，不可控因素太多，原本看在副总监……”
“任务结束后可以选择留在神奈川吗？”他不想了解背地里受到了怎样的照顾。
“诶？”上司很不理解。
“如果任务结束后可以留在那里，我愿意参加。”
案件似乎比预想中还要严重，4月29日提交申请，经过周末两天的秘密培训莲实就当场接到了调令。
或许年少时的轻狂还没完全从日渐稳重的躯壳内褪去，即使平日镇定如他也依然在赶赴横滨的第一天因为自己的这个冲动决定有些浑浑噩噩，可那个让他体会自由空气的日子却被他记得异常清晰：2022年5月2日星期一。
因为任务的特殊性，他不能立刻穿上制服，也不能正常地去警察本部报到，冷冷清清地穿着黑色长袖蓝色牛仔裤出了站台，抬头看去想不起身处何地。唯一的安慰就是多年的伙伴佐藤圣子穿成他几乎都快认不出的模样笑盈盈地在车站旁，倚靠着早已备好的半新的摩托车对他说上一句“はちゃん（小ha，hachan），欢迎回家”。
家？对啊！他都快忘了，因为父亲十年前的调动他们一家才去了东京，而在那之前他们一直住在横滨。只是孩提时光顾的商铺都换成了新的，上次来到这里全身心地专注于残酷的警察培训。这里曾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忽然有了亲切的感觉。
“横滨5月怎么这么热。”作为回家的游子，莲实接过头盔毫不客气地埋怨道，就像少时他们一起玩耍时那样。
于是回到横滨之后的一个半月里，“在这里定居并独自成长”成了筋疲力尽和恐惧时支撑莲实的力量，然后，他完成了前半句。案件侦破，团伙落网，内线查办，莲实留在了神奈川，祈祷有朝一日被人提及时姓名前冠以“神奈川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三系”，而不再是那个谁家的大公子。
送走了最后一个相关人员佐藤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材料一边忍不住抱怨：“真会给别人添乱。”
“嗯？”莲实三口两口吃下一个汉堡，算是迟到的午餐。
“明明已经是周五了，这个时候自首，周日还不知道能不能休息呢。”
莲实笑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案件发生是可以挑日子的吗？快走吧，山田警官他们还在现场等我们。”
“比护，有什么发现吗？”望着已经被抽干又快被掘地三尺的池塘，佐藤好奇地问道。
比护难得有时间休息，“吨吨吨”喝了半瓶水才初初缓过劲来，“没有，池子里什么都没有，别说是个人了，连水草都还没长齐。你们呢？怎么样了？”
正说着，山田在客厅里叫他们过去，那里已经放好了白板，俨然另一个简易的搜查一课会议室。
“首先我来介绍一下房屋背景，”比护擦了擦额头的汗，在白板上边写边说道，“这所房子原本的主人名叫白鸟拓海，商人，5年前因病去世，当时四十多岁。因为生前与森枝关系密切，去世时留下遗嘱，等森枝成年会将这所房子和一些财产遗赠给他……”
“‘地下情人’？”佐藤皱着眉头胡乱猜想。
比护被她的脑洞吓了一跳，摆摆手否认，“不是这样的，据他生前的律师平野诚先生说白鸟在森枝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一直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他当初为了和女友结婚买下的这处房产，不过婚礼前女友突然过世了，他也没有再恋爱结婚。我猜他大概是因为重病时考虑到自己没有妻儿，又和森枝感情深厚，所以将自己的一部分财产留给了他吧。”
他见众人没有其他异议，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按照白鸟的遗嘱，正常的房屋继承时间应该在今年7月森枝满20岁时。可由于2019年内阁会议通过的《民法修正案》自今年4月1日起实施，成年年龄从20岁下调至18岁，所以实际上森枝在4月初就提前拥有了这处房产。房屋一直闲置至6月，6月初森枝整修房屋，不过只是将原本的游泳池改建成池塘，修整了门前的花坛，其余部分不做变动。”
“4月拥有了房产，6月初才开始动作？”莲实有些不解。
佐藤抢答道：“是因为他那时忙着在东京排演《哈姆雷特》吧。”
“什，什么？”
佐藤神秘地转过头，一副“我们无所不知的莲实警官竟然也会有不知道的时候”的表情，得意地笑了，“我在厕所遇到永野，她告诉我森枝主演的话剧《哈姆雷特》6月底结束了最后一场演出。虽然森枝的演技得到很多人认可，但因为在此之前从没有这么年轻的演员饰演过哈姆雷特，为了保证质量，森枝从3月起就参加话剧的排演，当时有报道称除了剧团正常休假外他没有请过假。话剧排了快3个月，5月下旬首演……”
比护不禁打了响指，“这不就解释的通了？3月到5月一直在认真排练，5月底开始正式表演后就有空闲时间了，当然有精力忙整修房子的事。”
“我看未必哦，”佐藤翻找出一张被荧光笔涂得花花绿绿的复印件贴在白板上，“这是永野购买的杂志里附带的森枝弘树版《哈姆雷特》话剧演出时间表，当然原件她不舍得借给我，我只好从她那里复印了一份。”
还真是他的粉丝啊……
莲实叹为观止。
佐藤仿佛天气预报员一般在表格上指指点点讲解道：“从这张表上看好像有不少空闲时间对吧？但《哈姆雷特》剧团接受采访时说森枝演出之余的大部分空闲时间会在团里打磨台词和剧本，如果共演说的都是真的，那话剧正式演出之后的工作量并不比前期准备小。而且你们注意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根据经纪人藤井提供的森枝的通告单和永野的记录，凡是粉色荧光笔圈出的部分都是森枝参加节目或采访为即将上映的叫《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电影宣传的日子，通告还是很多的。”
“金田一？”莲实想到了外公家满书柜的小说。
“嗯，他在今年年初杀青的电影，好像就快上映了。”
“另外，”比护补充道，“从现场搜查结果来看，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池边的材料样本已经送检。由于6月份连续几场大雨，不出意外可能连工人留下的痕迹都冲刷干净了。房屋内部也已经搜查过，除了几枚不属于森枝的指纹没有找到其他可疑物品，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血液反应，就是这样。”
“门口有安装监控吗？”山田问道。
“原本的早就坏了，新的监控还没来得及装，不过邻居家的监控可能能拍到一些有价值的画面，我们已经和邻居取得了联系，他答应下班之后就会回来协助调查。”比护将一沓报警记录分发给他们，继续道，“说起他家的监控，我倒是在另一户邻居那听到一些抱怨，说这所房子在无人居住的5年间时常遭人闯空门，光是邻居的报警记录就有将近十次，今年4月之前还连续被闯三次，附近的警察每次赶到都只在地上发现一些散落的资料，没有财产丢失，想不通一所只有旧家具的空房子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森枝继承房屋前这里由平野诚律师负责管理，估计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吧，每次警察和他联系他只说知道了，也不更换监控，倒是把家里的灭火装置升级了。所有的情况就是这样。”
莲实见山田用目光示意自己，于是打开笔记汇报道：“我与佐藤没能联系到他的家人，只联系到他现在的经纪人藤井加奈小姐，她说自己虽然一直与森枝有联系，也表示自己有意愿与他共事，但真正成为他的经纪人是今年5月初的事，在此之前森枝的经纪人一直都是他的母亲加藤雅风……”
“加藤雅风？”山田口中念叨着这个名字，痛苦地拍了拍脑袋，“啊——好耳熟的名字。”
佐藤补充道：“听说是个很厉害的经纪人，作风强硬，在圈内很有影响力。”
她说完偷偷冲莲实吐了吐舌头，显然，这也是永野军师开小灶的成果。
莲实在白板上写下时间点，“之所以5月初开始成为森枝的经纪人，是因为4月底母子之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原本森枝已经答应接下的下半年在东京拍摄的电视剧却在4月下旬正式签约前被他拒绝了，母子两人因为这一问题发生争执，森枝最终选择换掉经纪人，摆脱母亲，自立门户。”
“什么原因？”
“森枝只告诉她自己想搬回横滨，不考虑继续在东京发展，但是具体因为什么，藤井也不太清楚。不过森枝确实在结束《哈姆雷特》演出后立刻搬到了这里，还在搬回来的第二天就出事了。只是比较奇怪的是，”佐藤翻找着资料，将那份拟定的电视剧演员表展示出来，“藤井说此前森枝曾经因为这部电视剧的演员阵容高兴了很久，永野也说这里面从导演编剧到主演配角都在业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有几位甚至是森枝过去接受采访时提到过最想合作的前辈，究竟为什么要突然将这么好的资源推掉，确实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见她说完抬手示意，莲实继续道：“藤井说今天早上森枝很早就给她打去电话商讨另一部新剧本的事，从不到6点一直聊到将近8点半，后来藤井隐约听到了门铃声，猜测有客人拜访，于是草草挂了电话……”
正讨论着，负责交通部分的岩路带着资料回来了，里面是莲实要他查的森枝乘坐电车的记录。通过调取横滨出站口的监控视频，粗略筛查后发现，5月2日森枝白天来到横滨，直至3日早上才坐第一班电车回去；从5月3日开始到6月底结束《哈姆雷特》的演出搬到横滨止，森枝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坐电车来到横滨，又在第二天清晨返回东京。
这时有警察走进客厅，称邻居已经回来，于是山田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技术人员各自忙碌去了。
莲实看着被涂画得乱糟糟的白板，小声嘀咕着刚才的疑问，“为什么4月继承的房子6月才开始翻修？”
“因为一直在排演《哈姆雷特》没有时间？”佐藤不明白莲实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个问题，再次试图回答他。
“4月在排演、5月在排演、6月也在排演，为什么4月5月可以等，6月就不能等了呢？等到演出结束再动工不可以吗？”
“为了拍完戏回到横滨的时候可以直接入住？但是之前天气不好？装修房子不常常这样吗？想找一个适合的时节什么的……”比护说完瞥见莲实丝毫没有被说动的眼睛，知道自己想错了，比起晴朗的5月，下了几场大雨的6月属实算不上什么翻修的好时节。
“究竟在4月到6月之间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以至让他电视剧杀青后立刻搬来横滨并且拒绝了一部下半年在东京拍摄的好电视剧？”莲实继续在口中念叨着，“另外，他为什么要翻修房子？”
“因为房屋老旧？”
“为什么只翻修了游泳池和小部分院落？”
“不喜欢泳池？利用率低？不好打理？”
“房屋呢？为什么没有修缮？多年的老房子，真的完美到没有修缮的必要吗？”
几人面面相觑。
“还有，你刚才说森枝向装修公司强调不要动房子，只整修院落和泳池是吗？比护，为什么？”
“他把尸体藏在房子里了？”比护不敢细想。
“不不不，翻修是6月的事情，森枝自首说的案件在今天早上，时间不对，”莲实见大家想不出所以然，顿了顿又问，“再提一个问题：既然他已经自首了，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尸体、作案工具、案发地点，也确定不了失踪人员身份呢？以目前隐匿的程度，如果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怕没人能发现案件，他又出于什么目的自首呢？”
比护最后一次试图给出答案，“愧疚？”
莲实冷笑，“你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过愧疚？”
连续的提问成功逼疯了比护，他头疼地狂抓头发，索性找山田去了。莲实见佐藤没有离开，毫无收敛的意思，他指了指白板上的电车出行记录问：“你说为什么他这么忙还要每天到这里来呢？”
“为了翻修房子？”佐藤双手抱臂，耐着性子与他一起梳理。
“翻修房子是从6月开始的，往返东京和横滨最早能查到的记录是5月2日……”莲实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日期，“而且每天晚上来横滨，白天回东京演戏，看上去好像只是为了在这里呆一晚……”
“为了回来睡觉？”
莲实笑了，“疯了吗？他在东京有住处，图了什么要每天回这里来？”
“难道是要陪他的那个地下情人？那个被他淹死的男人？”佐藤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话说律，你也是时候去酒吧找人了吧，那里应该会有一些线索……”
“该不会是因为我吧。”莲实盯着白板上的时间轴，忽然神经似的笑起来。
“诶？你少臭美了！”
他自顾自地笑出声，直至佐藤抬手要打他才终于停了下来，指了指佐藤从藤井那里收集的通告单和《哈姆雷特》话剧演出时间表，“有什么不对吗？5月2号他没有通告和排演任务，监控记录显示他只有那天在横滨呆了一整天……而且你看，就是这么巧，我不是刚好在5月2号那天调到横滨的？那天你也看到了……”
佐藤一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样一说倒也没错啦，只是……”她憋了半天，见莲实偷笑，嫌弃地瞥了莲实一眼，“你自作多情得简直无药可救。”
“哈哈，抱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