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室内。
窗外，枯寂了一冬的枝桠，不知何时已悄然抽出嫩绿的新芽，一派生机勃勃。屋内，一缕清雅的鹅梨帐中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舒缓的香气本应抚平所有烦躁。
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划过寂静。
正是这生机盎然的声响，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裴清婉沉重的梦境。
“呃！”
她猛地从锦榻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脖颈，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双眸子惊惶地圆睁着，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濒死的恐惧。
冰冷的窒息感，仿佛一条无形的白绫，依旧缠绕在喉间，久久不散。
不远处的火盆里，上好的银丝炭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裂声，将她涣散的神智稍稍拉回。
她下意识地低头，摊开双手——
指尖莹润，手背洁白如玉，宛如初剥的嫩葱，没有一丝常年握笔持册留下的薄茧，更没有冷宫挣扎时留下的任何污浊伤痕。
这不是她的手。
至少，不是她用了二十六年的、那双属于大晟贤德皇后的手。
心下一惊，她猛地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拔步床榻精致奢华，床幔是她年少时最爱的软烟罗。这是她未出阁前，母亲花重金专门为她定制的及笄礼。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拉开床幔。
妆台上那面熟悉的鸾鸟缠枝铜镜，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饱满的额头，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的肌肤，唇瓣是自然的嫣红，那双眼睛里虽盛满惊惧，却清澈明亮，没有一丝被岁月和权谋侵蚀过的痕迹。
这是她十五六岁时的模样！
视线仓皇地扫过室内每一处细节：绣了一半的、准备送给祖母做寿礼的《松鹤延年》图还绷在绣架上。书架上是几本闲散的诗集游记，就连小桌上随意搁着的蜜饯盒子，都和她记忆深处闺阁时光里一模一样。
无一不在疯狂地告诉她一个荒谬的事实——她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意识彻底回笼的瞬间，剧烈的头疼和尖锐的耳鸣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再次淹没。
脑海里最后定格的，依旧是金銮殿上，皇帝那双冰冷彻骨的眼。
“皇后裴氏，德行有亏，恃宠而骄，竟行巫蛊厌胜之术，谋害皇嗣，把持朝政……其心可诛！”
那些她平日稍加呵斥便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他们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压着她，逼迫她在那莫须有的罪状上画押磕头。
她挣扎着抬起头，视线所及，那些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的嫔妃，无一不是避之唯恐不及，或冷漠，或幸灾乐祸。
她的贴身宫女木槿，在一旁把头都磕破了，哀求着，甚至着急的把罪全揽在自己身上，一切都太乱了。一盏茶功夫前，这里还是规矩压下来的死寂，可现在乱的就像是闹市。
她被粗鲁地拖拽着，钗环尽落，发髻散乱，华丽的凤袍成了最大的讽刺。整个皇宫都在看她的笑话。
甚至……甚至才被扔进冷宫那扇破败的门，连一句“冤枉”都未能喊出口，她最信任的掌事嬷嬷便从身后用一道白绫狠狠勒住了她的脖子。
那窒息的痛苦，那被全然背叛的绝望，那滔天的不甘和怨恨……
她不服！
从太子侧妃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二十六年，她为他出谋划策，替他平衡后宫，甚至不惜主动揽过恶名，替他肃清障碍……
如今，他皇权稳固，不再需要她这把刀了，第一件事竟是亲手将她碾碎！
“吱呀——！”
一声急促的推门声，猛地打断了裴清婉即将溺毙在前世怨愤的思绪中。
她的贴身婢女木槿快步冲了进来。
此时的木槿，全然没了往日被精心调教出的谨慎与沉稳，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全然的恐慌和后怕。什么礼仪规矩，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一把紧紧抱住了仍在微微发抖的裴清婉，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小姐！小姐！您没事……太好了……您还在……太好了！”
感受到怀中真实温暖的体温，听着这语无伦次却充满失而复得狂喜的哭喊，裴清婉浑身一僵，瞬间明了。
原来，回来了的，不止她一个。
她最忠心的木槿，也一同自那场绝望的死亡中，归来了。
…………
窗外，枝头积压的残雪终于不堪重负，“扑簌”一声轻响，坠落在地，碎成一片晶莹。
屋内，炭火暖融。
木槿已替裴清婉穿戴整齐，正执一柄桃木梳，细细为她梳理那一头如墨染般的青丝。梳齿划过发丝，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规律。
只是木槿的眼圈依旧泛着红，眼底藏着难以释怀的酸涩与后怕。她透过铜镜，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小姐。
与她截然不同，裴清婉安静地坐在镜前，神情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重生，那蚀骨焚心的背叛，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噩梦。梦醒了，她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懒得再多投注一丝情绪。
沉默压得人心口发闷。
木槿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梳头的手微微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声问道：
“小姐……既然老天爷让咱们重回这一世，您……您有何打算吗？”
裴清婉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出手，指尖掠过妆台上的一支白玉簪子。那玉石触手温润细腻，是母亲生前最爱为她置办的物件。她将簪子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丝丝缕缕渗入皮肤。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前世的沉重全部倾吐干净，“我再也不要和那些皇权搅在一起了。”
是了。
上一世，她为那九五至尊之位，为那所谓的家族荣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她收敛起所有棱角，磨平一身傲骨，将自己囚禁在“贤良淑德”的枷锁里，卷进那永无止境的倾轧与斗争之中。
可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母族在她失势后迫不及待的弃如敝履和轻蔑；
换来的是后宫众人的孤立与嘲弄；换来的是她倾心辅佐的夫君一句冰冷的“诛心”诬陷；
换来的……是那一尺白绫，了却残生。
她真的，已经精疲力尽了。那些滔天的权势、煊赫的荣光，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木槿闻言，心头一酸。
她当然明白小姐心中的苦楚与绝望，那是在油锅里滚过一遭才有的彻骨疲惫。她张了张嘴，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可一回想到冷宫中那绝望的一幕，想到那些落井下石、肆意嘲笑的嘴脸，一股不甘的怨气猛地冲上心头。
她攥紧了手中的梳子，指节微微发白，硬着头皮，还是将那句话问出了口：“那……那些曾经坑害、辜负了小姐的仇人呢？”
“难道……难道就放着他们不管了吗？”
话音落下，屋内有一瞬间的死寂。
铜镜里，裴清婉那张原本平静无波、甚至有些空洞的脸，倏然变了。
一种极致的、淬毒般的阴狠骤然漫上她的眼底，如同冰层下骤然燃起的幽冥鬼火，几乎要灼穿镜面。
放过？
这两个字在她舌尖滚过，带起一片血腥味的嘲讽。
在她裴清婉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放过”这个词！
前世她恪守规矩，换来粉身碎骨。这一世，她既从地狱爬回来了，又何必再披着那身伪善的皮囊？
她会用自己的办法，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要让那些高高在上、视她如蝼蚁、践踏她真心的人，清清楚楚地明白——
得罪她的下场，比得罪阎罗王，还要可怕千百倍。
“放过？”她终于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极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宛如毒蛇吐信，“怎么会放过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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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醒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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