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雪一路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生母盛江颜所居的“锦瑟院”,帘子被她摔得噼啪作响。
院内暖阁里,一个身着藕荷色杭绸褙子的妇人正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对着面前的一盘残局,一手拿着棋谱,另一只手,指尖拈着枚白玉棋子,沉吟未落。
她便是裴清雪的生母,如今的平妻,盛江颜。
虽已年过三十,眼角添了几许细纹,但那容貌依旧姣好,眉目间蕴着一股书卷气的温婉和历经世事后的沉静韵味,与裴清雪外露的娇蛮截然不同。
见女儿这般形容回来,盛江颜并未立刻抬头,只轻轻将手中棋子落下,才缓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惹着我们雪儿了?”
裴清雪一屁股坐在母亲对面,越想越气,竟猛地从棋盒里抓起一小把黑子,不管不顾地一股脑摔在棋盘上!
哗啦一声,玉石棋子撞击飞溅,顿时将一副好端端的棋局搅得乱七八糟。
“还有谁!不就是那个裴清婉!”裴清雪气得眼圈发红,声音都带了哭腔,将方才在父亲书房里如何被裴清婉用话挤兑、父亲又如何偏帮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她不过就是仗着是嫡出,便如此欺辱我!还有父亲,竟也由得她含沙射影!母亲,您都不知道她的话有多难听!”
盛江颜就这样静静听着,脸上并无愠怒之色,甚至看着那被女儿搅乱的棋盘,眼中还掠过一丝极淡的惋惜。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气得胸脯不断起伏的女儿,非但没有安慰。
一旁盛江颜的侍女事实递上一杯茶水,好让裴清雪润润喉,又将盛江颜的棋谱规整的放在一旁,随后又轻脚退回原位。
盛江颜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雪儿,你这性子,真该好好跟你这位大姐姐学学。”
裴清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头,声音尖利:“母亲?!如今您竟也要向着她说话吗?!”
“我不是向着她,”
盛江颜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稳无波,“我是让你学学她说话办事的手段。瞧瞧人家,字字句句听着像是夸赞,实则句句藏针,偏生还让人抓不住错处,最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份滴水不漏的功夫,你若有她三分,母亲我也就能放心了。”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裴清雪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学她?学她那商贾窝里带来的小家子气和牙尖嘴利吗?我呸!”
“噤声!”
盛江颜眉头微蹙,低声呵斥了一句。
她目光扫向窗外,见并无他人靠近,这才又看向女儿,语气沉了下来,“若只在乎这些口舌上的蝇头小利,争一时之气,母亲我早就被气死在这后宅里了,焉能有今日?”
她伸手,将一枚滚落到榻沿的棋子拾起,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质。
“她裴清婉再怎么能言善辩,占些口头便宜,终究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打小闹。就像她那商贾出身的娘一样,即便占着正室的名分又如何?”
“手里攥着金山银山,在这府里,谁又真正瞧得起她?如今病在床上,又有几人真心去瞧?”
盛江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
“你记住,你的身份和她不同。”
“你是官家小姐出身,如今更是裴府平妻之女,身份尊贵。你的前程,在更高处。”她倾过身,握住女儿因气愤而紧攥的手,声音放缓,带上了安抚与告诫,
“眼下这些口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再过几日的你祖母寿宴。”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期许:“届时京中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都会来贺寿,那才是真正的台面。”
“你如今正值适婚之龄,一言一行都须得完美无瑕,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若能在那日,博得满堂彩,得一门好亲事,将来……又何须再与她在这后宅方寸之地计较长短?”
裴清雪听着母亲的话,胸中的怒气渐渐被一种对未来的憧憬和好胜心所取代。她反手握住母亲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母亲,我明白了。”
盛江颜这才露出一个真正满意的笑容:
“明白就好。”
“来,好孩子,把这棋盘收拾了,”随后又捏起一枚棋子,“心思,要用在正道上。”
…………
回到自己的“芷兰院”,裴清婉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木槿在跟前。
窗下,她重新拿起那幅未完成的《松鹤延年图》,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绣花针,对着光,一针一线地慢慢绣着。
阳光透过窗纱,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投下一片静谧的阴影,仿佛方才在父亲院中那场无声的硝烟从未发生过。
木槿安静地在一旁伺候着线料,低声将方才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回禀:“小姐,二小姐一路气冲冲地回了锦瑟院,听说……在盛姨娘跟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裴清婉闻言,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手下动作未停,针尖精准地刺入绸缎,牵起金线,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木槿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忿:“她竟还想着在老太太寿宴上做文章,真是……胆子不小。”
针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裴清婉终于微微抬眸,唇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了然的冷嘲。
“她可是盛江颜啊。”
她轻声说道,像是一句叹息,又像是一句极高的“赞誉”,“既然她存了这个心思,动了这个念头,那手段就绝不会是裴清雪那般小儿啼哭。”
“那必然是……滴水不漏,让人抓不住半点错处……甚至还是能让人拍手叫好的‘好事’。”
木槿听着,脸色微微发白,不由得紧张起来:“那……小姐,我们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在寿宴上……”
“急什么?还是说二十多年前的事,你如今还能仔仔细细的记着,”
裴清婉打断她,目光又重新落回手中的绣绷上,语气依旧从容,“到时候再看呗,是只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她摆好她的戏台,我们……见招拆招便是。”
她说着,微微蹙起了眉,看着绣面上那只即将完成的仙鹤,轻轻“啧”了一声,带着点无奈的懊恼。
“到底是生疏了。”
她晃了晃有些酸涩的手腕,自嘲道,“这双手啊,曾经绣这些东西,闭着眼也能绣得又快又好,何曾错过一针半线?可如今……”
她指了指仙鹤翅羽处几个极其细微、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的线结和颜色过渡稍显生硬的地方,“你看,这里,这里,还有那儿……都绣错了。心不静,手也跟不上了。”
木槿顺着她指的地方仔细看去,果然有几处微瑕。她顿时心疼不已,忙道:“小姐,要不……这最后几针,让奴婢来吧?木槿的绣工你是知道的,绝看不出差别来。您歇歇眼睛。”
裴清婉停下动作,侧过头,静静地看向木槿。
目光里没有责怪,也没有赞同,只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平静。
良久,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阿槿啊,”
她唤着木槿的旧称,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是……这么心软。”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让木槿心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说的,自然不是什么绣品。
经历了前世那般惨烈的背叛与死亡,木槿却依旧保留着这份对她最质朴的关怀与心疼。
而这句“心软”又何尝不是一种提醒?提醒她们,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群心硬如铁、手段狠辣的人。
裴清婉收回目光,重新捏紧针,语气淡然却坚定:“不了,自己的路,总得自己走。贺礼,由我亲自绣完,才能显得出‘诚意’,不是吗?”
木槿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裴清婉打断。
“好了,你再打扰我,这绣品只会越绣越慢,”裴清婉边说边继续下针,“我还打算待会儿去锦央院看望母亲,就先说到这儿吧。”
话毕,一个侍女急匆匆的闯了进来,焦急道:“小姐不好了,夫人,夫人她……她咳血晕倒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