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沈未晞抱着简单的行囊，跟在领路太监身后，穿过一道道宫门。越往深处走，宫墙越发巍峨，琉璃瓦在朝阳下泛着金光。
内书堂位于皇宫东南一隅，相较于其他宫殿的华贵气，这里更多了几分清幽与书卷气。这里与浣衣局是天壤之别。没有刺骨的河水和皂角辛辣的气味，此处紧邻着翰林院，环境清幽。还未走近，就已闻到空气中飘来的淡淡墨香。几进院落，青砖灰瓦。
"就是这儿了。"领路太监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李公公是这里的总管，你以后就听他吩咐。"
沈未晞被领到一位姓李的老太监面前。钱太监是内书堂的管事，面容干瘦，眼神却透着精明。他上下打量了沈未晞一番，见她容貌清秀，举止沉稳，又是王嬷嬷特意打过招呼的，便也没多为难，只简单交代了差事。
“你的活计，就是每日清晨打扫这内外三间书阁，擦拭书架，整理典籍。切记，这里的书册皆是珍本，不可有丝毫损毁污损。皇子公主们若来此读书，需垂首侍立一旁，非召不得近前，更不可多言妄语，扰了贵人清静。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定当谨守本分，用心做事。”沈未晞垂首应道，姿态放得极低。
沈未晞道了谢，整了整衣襟，迈过高高的门槛。
院内古木参天，几只雀鸟在枝头啁啾。正殿门楣上悬着"稽古阁"的匾额，笔力遒劲。两侧厢房皆是藏书之所，隐约可见其中林立的书架。
一个身着藏青色宦官服色的老太监从偏殿走出，打量了她一眼："新来的？"
"奴婢沈未晞，奉浣衣局王嬷嬷之命，前来当差。"
李公公微微颔首："咱家姓李。这里的规矩不多，但必须谨记——书籍珍贵，不得损毁；保持整洁，不得喧哗；皇子大臣时常来往，需谨守本分。"
"奴婢明白。"
李公公领着她熟悉环境。沈未晞想这倒却是上一世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正殿是阅览之处，两侧厢房收藏经史子集，后殿还有专门存放舆图、档案的库房。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樟脑的气息，让她恍惚间想起前世的御书房。高高的书架直抵房梁，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类典籍，经史子集，百家著述，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和淡淡樟木气味。
这里，是她前世未少曾来过。只是那时，她已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前来查阅古籍，身边簇拥着宫人，目光所及，是江山社稷。而今，她只是一个最低等的杂役宫女，手持鸡毛掸子，与这些尘封的故纸为伍。
命运翻转，莫过于此。
"你的活计主要是拂尘、归位书籍，偶尔协助翰林院的大人们查找资料。"李公公指着一排排高耸的书架，"每本书都有固定位置，不得错放。"
"是。"
沈未晞很快投入工作。她仔细地用鸡毛掸子拂去书架上的灰尘，将读者放错的书籍归位，动作轻缓而稳妥。
这里与浣衣局简直是天壤之别。没有刺骨的冷水，没有堆积如山的衣物，只有宁静的书香。她趁机翻阅各类书籍，尤其是舆图、河工、兵策之类，那些前世她批阅过的奏章、推行过的政策，此刻在具体的典籍中找到了些根基。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未晞正踮着脚，将一册《水经注》放回高处，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吵声。
"……就是她！害得弓雁被发配慎刑司！"
是月桃的声音。沈未晞蹙眉，没想到她会追到这里来。
"你小点声！这里可是内书堂！"
"我偏不！今日非要讨个说法！"
门被猛地推开，春桃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浣衣局的宫女，显然是来助阵的。
"沈未晞！你倒是会找地方，躲到这里享清福！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弓雁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如此陷害她！"春桃声音压得低，却字字带刺。
沈未晞放下手中的书，面色平静："月桃姐姐何出此言？弓雁姐姐私藏贵人衣物，证据确凿，王嬷嬷明察秋毫，与我何干？"
"分明是你诬陷！"春桃尖声道，"定是你将那披风藏起，嫁祸给弓雁！"
"姐姐慎言。"沈未晞眸光微冷，"诬陷宫人是要受杖刑的。姐姐若是有证据，大可以去禀明王嬷嬷。"
月桃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恼羞成怒之下，竟伸手来扯她衣袖："你、你跟我去见嬷嬷！"
沈未晞不欲与她纠缠，侧身避开。月桃收势不及，踉跄着向后倒去，恰好撞开了身后一扇虚掩的侧门，跌了进去。
那是一间较为僻静的书阁，平日里少有人至。
门扉洞开。
沈未晞的目光，下意识地随之探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一个少年，背对着门口，正临窗而立。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半旧的天青色直缀，衣料寻常，甚至袖口处能看出些许磨损的毛边。他微微仰头，正凝视着书架高处的一册书，似乎想要取下，又因身高不够而有些踌躇。
这背影……
沈未晞浑身刹那间冷了下去，又在下一秒疯狂地灼烧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那背影，纵然单薄，纵然青涩，却已隐隐有了日后挺拔的轮廓。是她刻在骨子里，即便化作灰也能认出的身影！
陆、惟、渊！
少年被身后的动静惊扰，愕然回首。
比记忆中更单薄，带着未曾褪尽的青涩，眼神清澈，却隐含一丝受惊般的惶然与戒备。
刹那间，沈未晞如遭雷击！
血色漫延的宫殿，冰冷刺骨的剑锋，他决绝的眼神，心口撕裂的剧痛……前世死亡的一幕幕与眼前这张无辜稚嫩的脸庞重合着。
恨意从沈未晞心中不住地涌出，几乎要让平日里一向冷静的她冲破理智！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她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强烈的冲动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前世临死前他那句模糊的"别无选择"在耳边回荡，更添几分恨意。趁他现在弱小，无人注意！就在这里！用发簪，用烛台，用什么都可以。杀了他，为前世的自己报仇！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下意识地摸向发间那根不算锋利的素银簪子。呼吸变得急促，眼底瞬间爬满血丝，汹涌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何人在此喧闹？！”李公公焦急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致命的凝滞。
月桃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奴婢无心之失！殿下饶命！”
陆惟渊的目光掠过地上狼狈的春桃，最终落在了沈未晞身上。
他的视线与她那双盈满滔天恨意、惊惧与某种他看不懂的剧烈挣扎的眸子，撞了个正着。他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那眼神，不像是因为单纯的冲撞贵人而恐惧。
他蹙了蹙眉，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她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手。随即，他转向急匆匆赶来的李公公，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无妨。”他清了清嗓子，“想必是无心之失，让她们下去便是。”
他的声音清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与疏离。
这一刻，沈未晞沸腾的杀意陡然一滞。
眼前的陆惟渊，如此弱小，如此……不堪一击。与记忆中那个权倾朝野、冷酷弑君的摄政王判若两人。
这声音……这看似温顺宽容的姿态……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沈未晞胸腔中那簇复仇的烈焰，却也让她彻骨冰寒。
是了，是了。这就是陆惟渊，惯会伪装，惯会以这般无害的模样示人！前世她就是被这表象迷惑，才落得那般下场！
她死死地盯着他。
沈未晞注意到他洗得发白的衣襟，磨損的袖口，以及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杀他，但然后呢？
一个皇子，哪怕再不受宠，突然暴毙内书堂，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宫廷秘查，严刑拷打，她这个当时在场的小宫女，绝无可能脱身！她重活一世，难道就是为了这样草率地与他同归于尽？
不！绝不！
她的复仇，不应止于此！她还要夺回江山，还要让那些负她之人付出更惨痛的代价！让他就这么轻易死了，未免太便宜他！前世他能隐忍多年，最终颠覆她的王朝，其心性、能力、韧性，绝非寻常。若就此杀了他，不仅是浪费，更可能打草惊蛇，断送自己所有的前路。
一个更加疯狂、更具掌控欲的念头，在心中呼之欲出。
杀了他，不如……掌控他。
将他牢牢握在掌心，将他培养成自己手中最锋利、最听话的那把刀。让他为自己扫清障碍，让他助自己重登帝位！让他依赖她，信任她，最终……将他的一切，包括生死，都置于她的股掌之间！
这，才是对他最极致、最残忍的报复！这，才不辜负她重生这一场！
若能……若能将他掌控在手，化为己用，成为她夺回江山最隐蔽的棋子……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骤然破土。
仇恨仍在，却找到了新的宣泄途径。
她迅速垂眸，掩去所有情绪，拉着吓傻的春桃一同跪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顺：“惊扰殿下清静，奴婢罪该万死！”
陆惟渊的目光在她低垂的颈项上停留了一瞬，方才那眼神交锋，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他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罢了，下去吧。日后谨慎些。”
“谢殿下恩典。”沈未晞叩首，拉起软瘫的月桃，躬身低头，一步步退出这间小书阁。
直到退出很远，穿过月洞门，回到书阁主殿，沈未晞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能力。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指尖依旧冰凉。
李公公跟上来，余怒未消地低声训斥：“今日算你们走运！七殿下性子好，不予深究！往后当差，都把招子放亮些！再敢冲撞贵人，小心你们的命！”
七殿下……
沈未晞在心中默念这个称呼。
是了，现在的陆惟渊，还只是序齿第七、母亲早逝、外家势微、在宫中如同影子般存在的七皇子。
她停下脚步，回头，目光穿透重重殿宇，仿佛再次看到了那间幽暗书阁，那个清瘦孤寂的少年身影。
陆惟渊。
她在心底，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冰冷掌控欲的语气，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杀他，难泄其恨，亦浪费其才。
离开书阁很远，沈未晞的心依旧剧烈跳动，却并非全因恨与惧。
李公公在后头训斥："今日之事，好在七殿下不追究。往后当差，定要谨言慎行！"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掩在翠竹后的书阁飞檐。
陆惟渊。
这一世，我们的棋局，开始了。
我不杀你。
我要教你，养你，掌控你。让你对我感恩戴德，让你为我所用，让你按照我设定的轨迹成长，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棋子。
待到功成之日，你的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这，才是对你最好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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