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的笑霎时停了，他表情有些僵硬地点开芯片又查看了一遍，一目十行地读完上面的文字，随后目光定定地落到苏念脸上。
“什么意思？”
苏念动了动唇，没有去接他的眼神，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这句话其实力度很弱，明明做决定的是自己，却仿佛将决定权完全交由了对方，有刻意放低姿态之嫌。换句话说，就是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然后有持无恐地在讨巧。
江亦直视着他，一个“好”字几乎要从喉咙里呼之欲出。就像是之前无数次，不问缘由地相信并支持他的决定。
但这次好像真的不行。
今天的苏念似乎有一种比平时还要强烈百倍的冷静和坚决，莫名给了江亦一种预感，如果此时不死皮赖脸地跟上去，他或许永远也追不上他的脚步了。
江亦：“是因为肖亚菲吗？因为我背着你试探她？”
苏念一愣，没有想到江亦是这么想的，他有些无奈，“如果你非要有个理由的话，可以是。”
没有直接承认这个谎言，那就是还有谈判的余地，江亦沉默了片刻，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
“和我说实话，如果理由充分，我会考虑。”
苏念被江亦不带丝毫退意的目光逼得第二次避开了视线，他有些泄气，双手向后撑着窗台。封闭的空间有些闷，他反手下意识就想去拉开窗户，但是低层的窗户为了降低“魂”兽侵入的安全隐患，已经被提前封锁好，苏念拉了几下就没有打开，略显狼狈地收回了手。
他避无可避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一起呢？”
这句话就像突然打开了什么机关，一瞬间连苏念也感觉出一些不对来，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对方的神色，江亦的话却已经先一步说出了口。
“难道你不知道吗？”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知道，苏念在心里说。
他本就心细如发，于旁人行神细微之处捕捉情绪进行分析几乎都快成了本能，他其实并不知道这特殊的情愫从何时所起，但自从他发现端倪之后江亦就未曾掩饰。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行。
掩映在友情、同行者、队友搭档之下的一个小角落，彼此的心照不宣猝然被划开一条小缝。站在此时无边沉默的节点上，那小豁口就静静横在两人中间，等着谁去干脆地将其撕开或者轻轻抚平再次隐藏下去。
但是苏念清楚，这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撕开的豁口只是表象，隐藏在他们之间的，还有许多无法规避的问题，还有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但现在并不是处理这些的好时机。
“你先走，”苏念率先冷静下来，“有什么事出去再谈。”
江亦深深看着他，面部肌肉都有些绷紧，脚步却一动未动，像个执拗的孩子。
话赶话地竟然说到了这里，其实是他没想到的。
周清越和许宁舟的事，同样也给了他很大的感触。但或许是信息的不同步，让这两个人第一次产生了思想上的分歧。
细想来，这件事该早有预兆。
早在第一场遇到周清越的那个游戏，游戏结束后，传送前夕，江亦用一个道具换他加入自己的团队，周清越考虑过后又加了一个条件——如果这次他没能从惩罚游戏里出来，他的邮箱里已经写好了一份遗书预留了收信人，只需要帮他点个发送。
江亦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封邮件是发给许宁舟的。
他没有看过周清越的诀别信上写了什么，但内容不外乎有二：要么是布下谎言让他想象中对一切毫不知情的许宁舟彻底断了念想；要么，会最后一次直抒胸臆，不留遗憾地说出一切。
这是他整理着思绪，走在路上时后知后觉才想明白的，越想，心里就生出一些淡淡的悔意。
如果周清越刚刚找过来的时候，他能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就不会骗他。
江亦没有看过那封邮件，但眼神不会骗人，他仍然记得那日交接这一切的时候周清越的黯然神色，眼底总有种淡淡的遗憾挥之不去。
更不要提无数次——连苏念自己都没发现——周清越偶尔看向他时的莫名恍惚，那是瞬间回神发现错认后被强行压制住的汹涌情感。
如果早意识到这一点，他更希望帮助周清越联系上许宁舟，当面说清楚。一段平等的关系不应该有自以为是的欺瞒，这里没有人需要被保护。
那封邮件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其实不言而喻。毕竟有些话不说出口，大概死了都会留有遗憾吧。
……死了都会留有遗憾啊，微微低垂下了眼，江亦的眸光却顺着眼角不太明显地落到苏念身上。
“我不走，”江亦说。
“你不想谈，那就我来说。”
“上个副本一楼的房间游戏的赌约，你是不是还输给我一件事？”江亦尽量让声音如往常般平静，“我现在想到这件事是什么了，你可以答应我吗？”
他说……
苏念的心跳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变快，对一个人神态语言状态的过分敏锐让他几乎可以预料到这个人想说什么，一种异样的恐慌感从心底升起，让他瞬间从先前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苏念几乎是下意识拒绝，“不……”
“你放心，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强迫你，”江亦：“我只是想让你答应我，接下来无论我说什么，可不可以不要影响到我们现在的关系。”
太快了，根本不给别人反应过来拒绝的机会。
江亦：“苏念，我……”
“等一下！”苏念的尾音一瞬间甚至有些破声，他上前一把捂住江亦未出口的话，耳朵已经红透了，“等一下……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你不用说了……”
因为动作很急迫，苏念显得有些狼狈，一手要去捂江亦的嘴，他整个身体都重心不稳般地向前倾，另一只手就不得已扶在江亦肩膀至脖颈处借力。
触碰到的皮肤灼热得仿佛要烧起来，指腹下似乎能触摸到这具身体的脉搏跳动，一下一下，砸得他大脑发昏。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呢？
多少年来，人生海海，苏念习惯了处变不惊独立浪头，随命运漂泊而下信马由缰，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彻底的失控之感。一句半路被扼住的话，不过是滔天巨浪的前兆，却已经完全掀翻了他的防线。苏念大脑几近空白，完全将自己交给了下意识的操纵，身体快过了思想先一步行动，下一瞬理智回盘——苏念怔怔地，发现自己已经和保持距离的决定背道而驰，他意识到今天这件事是过不去了。
江亦任他的手捂着，听话地不再说下去，只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桃花眼总是天然给人多情的错觉，江亦的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却只有一种不夹杂丝毫**的温柔和包容。
“现在……”苏念缓缓松开了手，“还不行。”
江亦的目光倏地一暗，青年微哑的声音却再一次响了起来。
“你没有说出来，这次就当没发生过，”苏念在江亦温沉的目光中轻声说：“等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你那时还愿意的话，再给我说一遍吧。”
江亦很轻地眨了下眼，在苏念已经平静如水的坦然目光中，思绪都有些迟顿，几乎要字斟字酌地才能领会到苏念蜻蜓点水般简短的一句话里说了什么，他嘴唇下意识动了动，几不可闻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
似乎是感觉这整件事行至此刻有些滑稽，苏念低下头轻笑了一下，“我实在没想到这件事会在今天说开，不过……这样也好，你总是想得太多，我告诉你了，以后心里是不是也轻松点？”他后退了一步，眼神很认真。
“我，我不知道你……”江亦仿佛现在才彻底回过神来，他的瞳孔在微微颤动，百转千回的思绪绕成了一团乱麻。
很奇怪，他原以为听到这个消息——虽然只是含蓄的表意——他的第一感觉会是欣喜。
但是此时心中最大的那块石头骤然落地，仿佛又激起了更多实际问题的浪花。
他其实是有所察觉的，说不知道并不准确，这么久以来时常陷入的自我怀疑和消耗不过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他一直知道自己在苏念心中的地位和旁人不一样。
互相都知道，互相却都没有要去说开，因为就像苏念说的，现在还不行。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副本里因为肖亚菲的关系，他甚至对苏念的立场都产生了怀疑。苏念无法百分百对他坦诚，他也不能保证对苏念完全信任。
所以现在还不行。
苏念看着他的神色变换，知道江亦已经明白过来，他偏过头叹了口气。解除组队的信息长时间无人响应，已经自己消散了。
“那如果我能让步呢？”对面久久不言的青年突然又蹦出一句，没头没尾，苏念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让不了，”他平静地说，“这是根本的原则不同，如果没有峰麟，掩盖在平凡生活下这根本不成问题，但是在这里一切矛盾和代价都会放大，你如果让步那就不是你了。”
“到底有什么问题？”江亦说。
这次苏念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开口，他的声音平稳又坦然，但是又有一股异于平常的冷漠夹杂其中。
“末日之城要想让所有人离开不可能，我之前想到的办法只能救下大部分人，那会儿不说，因为知道你不会赞成……我现在说这个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只是个缩影，或许只是……你眼中我对你众多隐瞒的一件。咱们存在最根本的分歧，不是谁让个步就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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