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御前失仪
永昌七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宫墙内的柳枝刚抽出些许嫩黄，料峭寒风依旧裹挟着未散尽的冬意，穿过重重朱红宫门，吹入这雕梁画栋的深宫内苑。
今日是复选之期，体元殿外，秀女们按家世排班，垂首静立，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甜香与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抑感。
邱莹莹站在队伍中后列，微微垂眸，盯着自己裙角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她出身江南清流邱氏，门第不算顶高，但书香传家，在这群勋贵重臣之女中，反倒显得不那么扎眼。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的忐忑。宫廷，于她而言，并非向往的荣华富贵乡，而是一座步步惊心的牢笼。她只盼能落选，或是指个不起眼的宗室，余生求个安稳便是。
“宣，秀女入殿——”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沉寂。
秀女们鱼贯而入，步履轻盈，环佩轻响，不敢有半分差池。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两侧鎏金仙鹤烛台伫立，气象森严。御座高悬，明黄色的身影端坐其上，虽隔着些许距离，那无形的威压已让众人屏息。
邱莹莹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只依着教习嬷嬷教导的礼仪，下跪、叩首、山呼万岁，动作一丝不苟。
帝王焉孔咏并未立刻叫起，目光淡漠地扫过殿下这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她们或娇羞，或妩媚，或紧张，眼神中大多藏着对富贵的渴望与对权力的敬畏。他登基七载，早已厌倦了这种程式化的选看。这些女子，不过是前朝势力的延伸，是平衡朝局的棋子。
“都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
秀女们依言抬头，依旧垂着眼睑。邱莹莹也随众抬起脸，视线恰好落在御座下方那一片金砖上，上面隐约映出殿顶藻井的繁复花纹。
就在一片静默中，意外发生了。站在邱莹莹斜前方的吏部尚书之女妮项棠，许是过于紧张，起身时，宽大的衣袖不慎带倒了身旁小几上的一盏贡品青玉茶盅。
“哐当”一声脆响，玉盅坠地，碎成几片，碧绿的茶汤洇湿了光洁的金砖。
刹那间，满殿死寂。妮项棠脸色瞬间煞白，娇躯微颤，慌忙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臣女无心之失，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负责引领秀女的内侍总管已是冷汗涔涔，厉声喝道：“大胆！御前失仪，该当何罪！”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所有秀女都噤若寒蝉，生怕被牵连。妮项棠更是抖得如风中落叶，她深知，这一个小小的失误，很可能断送她所有的前程，甚至累及家族。
就在这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语气平静却清晰：“陛下，此玉盅落地，碎裂声清脆，裂纹自然，恰似冰花绽于殿前。妮姐姐虽有不慎，然这碎玉之声，未尝不是一种别样吉兆，喻示我大雍江山，即便偶有微澜，亦能破而后立，焕发新生。”
说话之人，正是邱莹莹。
她并非想强出头，只是在那电光火石间，她看到妮项棠眼中的绝望，又瞥见帝王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不耐，以及内侍总管的惶恐。她想起家中父亲常说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此刻若无人转圜，恐生严惩。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便说出了这番话。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心头发紧，连忙低下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邱莹莹身上。妮项棠惊愕地偷眼望去，眼神复杂。
御座之上的焉孔咏，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秀女。她穿着素雅，在一众珠光宝气中并不惹眼，但身姿挺拔，低垂的脖颈线条优美。方才那番话，急智有余，却也有些牵强，但这份临机应变、化险为夷的冷静，倒是有趣。
他并未立刻表态，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哦？碎玉竟成了吉兆？你倒是巧言善辩。”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邱莹莹头顶，让她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士？”
邱莹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依礼回话：“回陛下，臣女邱莹莹，江南道临州人士。”
“邱莹莹……”焉孔咏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无人能窥见他心中所思。片刻后，他方对仍跪在地上的妮项棠道：“既是无心之失，便起来吧。日后谨言慎行。”
“谢陛下隆恩！”妮项棠如蒙大赦，叩首谢恩，起身时，悄然瞥了邱莹莹一眼，那眼神深处，感激之余，更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审视。
这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就此揭过。选看继续，帝王问了几句家常，便让内侍记名。最终，邱莹莹与妮项棠皆在留牌之列。
退出体元殿时，春日微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邱莹莹却觉得背后沁出一层薄汗。她知道，从她开口的那一刻起，她所求的“安稳”恐怕已离她远去。这深宫之路，她才刚刚踏入，便已身不由己。
而在那高深的殿宇之内，帝王焉孔咏对身旁随侍的侍卫统领林武庚淡淡吩咐了一句：“去查查，那个邱莹莹。”
林武庚躬身领命：“是。”
一场始于“意外”的宫廷故事，帷幕正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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